明朝三法司,真正管官的是都察院,每年考绩各级官员的政声,时时监察各级衙门的官风。由于手握纠察参劾大权,且许“风闻奏事”,莫说是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和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这些堂官佐2,便是那110名正六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也是“见官大三级”,概因他们一旦受命出巡一方为巡按御史,便等同于手握天宪的钦差大臣,小事立断,大事奏裁,一封朝奏就可能掀了二品总督、三品抚藩臬台这些封疆大吏的乌纱帽,因此地方官员见到他们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在冠盖满街的京畿重地,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各部吏员,见到这些官服补子上绣着愣头愣脑的“獬豸(注)”图案的御史老爷,也无不凛然战栗。
但今日,这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牛气冲天的御史老爷们却都垂手低眉站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大堂周围站满了头戴黑色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衣的镇抚司上差;对面条案之后坐着的人正中那个身穿红色宫服头戴方冠,谁都知道他便是刚刚接了司礼监掌印,如今炙手可热的陈洪陈公公;旁边坐着的那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四品官,也是骤然冒出的官场新贵,刚刚由正六品工部营造司主事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丞的严世蕃。
两人奉上谕追查薛陈逆党,按着陈洪的说法,薛陈二逆党羽遍布朝野,要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捋一遍”,先由陈以勤任掌院学士的翰林院“捋”起,“捋”过了附逆的许辰善执掌的太仆寺之后,今日就“捋”到了都察院。
大案后的陈洪阴阳怪气地说:“咱家方才说了,谁是逆贼同党,咱家心里一清二楚,让你们自个招认不过是给你们个认罪的机会,只要幡然悔悟,能反戈一击揭逆党,朝廷自会酌情恩宽。”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眼睛扫视一圈大堂上垂手低眉站着的一百多名御史,阴冷地笑道:“若是不识抬举,可就莫怪咱家不给各位御史老爷留面子。翰林院、太仆寺一大半的官员如今可都在诏狱里住着,诸位要想与他们做伴,区区几百号人的牢饭,我大明朝还管得起!”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洪初掌司礼监,手里更持有皇上彻查逆党的圣谕,自然要扬刀立威。其实若论本心,陈洪也并不想在朝廷骤兴风浪,但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皇上在令他任司礼监席秉笔追查逆党之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这句话当时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随后皇上又立刻任命他取代吕芳为司礼监掌印,这便是清楚地说明皇上已认定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势下,需要他的霹雳手段披坚持锐挡杀住那帮威胁皇权的乱臣贼子。而他因与吕芳交割差事,才耽搁了半天时间,就被皇上当着内阁阁员及外臣的面厉声呵斥,天威雷霆如此不测,倘若自己再不愤君父之慨,使出霹雳手段抓出些逆党来为皇上灭此朝食,才坐了几天的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怕是又要让给别人了!
至于如何施展霹雳手段,重点清肃哪些衙门,陈洪还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翰林院、太仆寺因掌印堂官参与谋逆,祸及同僚下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陈镒却因不肯附逆被打成重伤,如今还卧病在床不省人事,陈洪第三把火却偏偏烧到了都察院,其中缘由,是因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正二品虚衔,身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许辰善也挂着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这本是朝廷为了解决官员品秩的一个变通法子,如今也成了陈洪穷追逆党的理由。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陈洪还有更深的用意――当初新政之争虽由翰林院修撰6树德而起,其后却是都察院、六科廊那些言官跟着瞎起哄,弹章奏本蜂拥而至,将朝局闹得一不可收拾,终致外敌入侵、内乱骤起,可以说这些祸事皆由这几个衙门而起。而且,这几个衙门的清流词臣和风宪言官最不安分,仗着自己读过几天圣贤书,心里只有那狗屁都不顶的“仁义道德”,从来都没有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臣言已行,臣死何悍”,动辄批龙鳞以死谏诤,自家得了个忠直之臣的名声,全然不顾皇上的圣名。皇上要继续推行新政,就得先把这些人的威风给杀下去,省得日后再给主子万岁爷添乱!
见那些御史都低着头不应声,陈洪嘲讽道:“既不敢认罪,也抹不开情面告同僚是么?咱家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号人,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在背地里写奏疏参这个参那个,一个比一个来劲儿,当面却还要装得与人为善一团和气,什么德行!”他重重一掌拍在条案上,厉声说:“别打量着当缩头乌龟就能脱罪,都给咱家记住了,这可是诛九族的罪,牵扯到谁一个也跑不了!”
他的话说得实在过分,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御史昂起了头,正要出声抗辩,却见一直铁青着脸,一言不坐在陈洪旁边的严世蕃抢先开口了:“陈公公,这里是都察院的大堂,请注意礼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