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监国益王喜好女色,将国事都委于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一帮“从龙有功”的勋臣显贵,自己终日在新近整修的宫中饮酒作乐,很少过问政事,招惹了朝野上下一片腹诽,市井之中对于其荒淫失德之事也流传很多,但淫死童女一事却从未听说过,一是为尊者讳,二来也是担心她们祸从口出,忙用告诫的语气说:“事关宫闱机密,若无实据,可不能乱说!”
王翠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道:“刘老爸家的看到女儿的惨相,当场就疯了,这几日在旧院一会子哭一会子笑,见着年轻闺女就叫亲亲乖女儿;刘老爸也是终日痛哭,茶饭不进,这都是奴家亲见,还能有假不成!”
何心隐尴尬地笑笑,宽慰她说:“纵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误伤……”
旧院的这帮秦淮名妓开门迎客,结交之人多是达官显贵、富商豪客,向来是消息最为灵通之人,柳媚娘当即反驳道:“哼!才不是呢!奴家听说只这几日,便是第三起了,都是活生生会走会笑的女孩儿,送进去才两三日就断送了性命,连死法都是一模一样……”
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姐妹所受的苦楚,三位名妓都红了眼圈,神情颇为悲切。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但宫闱之事只要没有闹到专宠擅政、祸延家邦的地步,身为臣民也不好妄加指责,只得默然以对。
何心隐虽有官身,但在自己人的***里,也并不刻意隐瞒什么,跟着她们叹道,令旨既下,江南各州县有女之家便是在劫难逃,生这等可笑亦复可悲之事也是在所难免。尤为可恨的是那帮内监阉寺,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户严访淑女,有隐匿者街坊邻人皆连坐获罪,有的府县竟因此闹到枷锁络绎于道,牢狱人满为患;这还不算,那些内监乘机勒索钱财,随意指认富室之家隐匿,有女之家为了免祸,除了献女之外,更须输财贿赂,竟有因此而倾家荡产者……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如此胡作非为,天理国法何在?”
何心隐苦笑一声:“征选秀女之事本属礼部职责,姓蔡的忝为大宗伯,心思却全在借纳贡捐官之际中饱私囊,他不出面说话,他人岂能越俎代庖!”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还有六科廊的给事中,竟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张居正越说声音越高,白净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然今日之事对他的刺激颇大,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愤懑。
何心隐也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摇头叹息道,眼下民生之苦,只恐还不只是进献秀女选侍宫闱而已……
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他解释说,堂堂南都之地遍布难民,的确有失官家体面,也容易招人诟病,他曾专为此事上疏监国,请求朝廷赈。此前监国召见了他,嘉许了他公忠谋国之善,并说其实新明朝廷并非不察民间疾苦,可是要兴兵清君侧,军需耗费不可计数,眼下实在拿不出来钱粮赈济那些兵乱毁家的难民,只好等来年赋税征上来之后才能再做打算。谁知前日又颁下令旨,自今年起在江南各地加征三百万两的赋税用于靖难,是名“靖饷”。目前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已责成户部拟定方略,不数日便要颁行天下了。
方才听说因挑选宫娥彩女一事,生了那么多惨事,尽管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眼下南北交煎,天下大乱,已死和即将要死的人难以计数,区区几个女子的死活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她们还是因供奉天亲而死,做臣子的更不该对此说三道四,但加征赋税关乎江南数省数千万百姓的死活,作为慷慨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士子,就不能再侧目而视,缄口不言了!他们当即责问道,往常即便是大熟之年,号称天下富庶之地的南直隶、浙江及湖广数省一年所能征收到的税银尚不到三百万两,如今又要加征什么“靖饷”,为数竟多达三百万,岂不是要竭尽民财么?只怕到时候江南的饥民更会壅塞四野,络绎于道!
何心隐说,这样的顾虑朝廷也并非没有考虑,只是现在数十万靖难之军尚能用命,实赖有粮饷做支撑,一旦不济,战局便有立变之虞。江南虽为国朝财赋重地,可为了笼络官绅士子,新明朝廷已下令废弛新法,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不但不用缴纳赋税,还趁乱霸占了大批官民之田,今年能征得多少赋税还很难说,若是要维持几十万大军的军需粮秣,只有向百姓加征赋税一个法子,故此才不得不加征靖饷。
张居正反驳道,江南各州县赋税本就很重,再行加征只怕百姓万难承受,到那时只有抛田弃家逃于他乡。难道在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的眼里,为了起兵靖难,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苦难,亦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疥癣小疾吗?
在那一瞬间,何心隐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为政者当然应该关注民生疾苦,但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况且圣人有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朝廷妄行新政,颠覆名教,凌虐士林,才是当前的致乱之源。
“柱乾兄真以为那些藩王宗室、勋臣贵戚占据了留都及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克己复礼,中兴家邦么?”张居正冷笑一声:“若说名教不行,士林蒙羞,只怕留都更甚于京师远矣!”
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大胆,何心隐、初幼嘉都被骇住了,怔怔看着张居正,不敢再应声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