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奴才在前明时便与李守汉有过交往,对其部下兵马,对其麾下之政,奴才大言一句,我大清朝堂之上,未必有人能够比奴才更清楚。”
想起了当年在京师与李守汉、卢象升相见,二九一卫会京师,三人齐心要匡扶社稷,共保大明江山时的情景,洪承畴恍惚有隔世之感。他迅速的将这点念头驱赶出去:“那是前明时的事!卢象升是抗拒大清天兵,李守汉是不敬天命,负隅顽抗!”
“这是奴才多年来根据公文、往来书信,回忆李某人当年所言所语整理出的一份文书,请陛下听听。”洪承畴从随身护书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上面四个字,《南情汇纂》。
多尔衮一边听着洪承畴的奏对,一边翻看着那本洪承畴多年积累下来的南情汇纂,册子上面很细致的用标签纸标明了“内政”、“官制”、“钱粮”、“军制”、“礼仪”、“出产”等等。
“南中地方数万里,李某数十年经营,多方征战扩张,灭国无数。部下将领之间炫耀比拟战功时,都以某家灭国几处,夺王印几方为荣,盖因南方邦国林立,数百人便可为一国之故。然李某灭其国,夺其地,大肆开垦,以为国之基础。”
他信手翻开了钱粮那一部分,却顿时被那里面的几行字烫着了视线一般,嘶嘶的倒吸了两口冷气。虽然他认识的汉字不多,但是,就像一般的文盲不认识别的,但是和钱有关的字都认识一样,他对于钱粮数字也是熟悉得很。那段话是这么写的:据闻南中有水田二万万亩,旱田倍之,山田若之。每亩水田可一年三熟,农人有稻麦间作、稻油间作之法,每年可收稻谷、小麦、油料等物。若以稻谷衡之,每亩水田年可收十石。
二万万亩水田,每亩水田每年可以出产十石或者是相当于十石稻谷的小麦、油料,多尔衮顿时觉得眼前有些头晕目眩。“洪先生,这个数目是不是?”
他的本意是想说,你是不是写错了,因为多写了一竖,就扩充了十倍的产量,不小心把千写成了万也是可以理解的。把十亩地的稻子移植到一块地上营造人可以站上去的场景又不是没发生过。
“陛下,奴才当日也以为是错了,但是,这是奴才手下从多名南军官兵那里了解而来。这数目还是奴才在前明担任三边总督剿贼时的数目,这许多年下来,以李某人的脾气秉性,这数字只会多不会少。据闻,他的几个儿子已经在榜葛喇、木骨都束等地设官牧民,这些地方都是海外膏腴之地,粮米出产不比湖广少。”
“一名南军兵丁曾对奴才言道,他的村子里,思无仓里堆积着全村缴纳的稻谷,便是三年颗粒无收,也足以保证衣食无忧。这样的义仓,在南中各处的村庄乡镇里都有设置,陛下,得一斑可窥全豹啊!”
民间便有三年的储备粮食,这个数目,顿时让多尔衮兄弟俩半晌无语了。那也就是说,李某人都不用征调粮食,把民间的那些稻谷拿来,就足够支应军粮了!
“这么多?不会是蒋干盗书。。。。。”多铎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他见过辽东军镇那些金属农具投入到农田生产之后的效果。那些一种步犁、镰刀、锄头这些全金属打造的农具使用之后,辽东军镇的那些土地,差不多都能多打至少百十斤粮食。
“除了种类繁多的金属农具,豫王爷,还有良种、水利设施、肥料等等诸多因素的加成,林林总总的算起来,一年下来,十石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洪承畴不知道什么是农药,不知道这东西在农业生产中起到的作用,他只能用自己能掌握理解的知识来给眼前这两位大清朝最有权势的人解释。
“那么多的铁制农具,那李国公得有多少铁料?”
不知不觉间,对李守汉的称呼又一次变成了敬语。
“陛下,您看看那几页,出产。里面有南中各地的出产数目种类。铁料,从铁矿石开矿,到最后冶炼出炉,奴才都有记载。截止到奴才在广宁带兵时为止,南中每年出产各种铁料数十万吨。这些铁料,或是打造成工具,或是进一步加工成熟铁、钢,用来打造兵器。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些钢铁,梁国公才能将治下农具尽数变成金属的。”
“吨?是什么?”
“回主子的话,是梁国公自己搞的一个计量单位,用于大额计算重量的。大概一吨便是两千斤上下的了。”
多铎顿时觉得自己下江南掠获数以万万计算的银子不算什么了,这点战绩同数十万吨钢铁比起来一点都不香了。
对手手里有动辄千万石的粮米,海量的肉食,数以万万斤计算的钢铁,这个仗,还怎么打?人家可以随随便便便用九转钢铸造个大小上千门火炮,然后,火药炮子不花钱一样的丢过来!
“火药,南中已经不再用柳木炭,改用玉米炭,据说这样一来,制造成本更低。硝石,采用秘法自行生产,不必开采。一斗上好纯硝,不过一斗米的价钱。而硫磺,则是从扶桑出产之物,那里山中只有此物出产,倭人用来压船,到南中换了大米回去贩卖,能得暴利。一石硫磺换一石大米,如此价格,倭人无不雀跃。有这三样,南中火药便是以三个银元一桶的价钱出售,也是获利数十倍不止。”
“娘的!怪不得当初在塔山,那个疯婆子李华梅炮火打得那么样的凶横!本王当时就琢磨,莫非这头疯老虎的炮子火药不要钱吗?听了洪先生所言,果然是不要钱也差不多了!”
“王爷,您还不知道,如今我大清炮队,火药药包用的是棉布,每打一炮出去,便要清理一阵。如此一来,火炮发射便是参差不齐,难以形成南军那种弹如雨下,片刻不停的效果。”
“正是正是!莫非南军也有什么法度利器在里面?除了泼出海量的火药炮子用于训练之外,还有别的秘法不成?”
宏武军的火炮射击自然是有秘法的,可是,火炮射击表、密位计算、射击诸元这些都是军中机密,严格控制不得对外泄露。何况,这种技术就算在宏武军这种搞了多少年强制义务教育的军队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掌握了。在文盲程度快达到24K标准的清军当中,如何能做到?
“奴才也是在从龙入关之后,在几个前明神机营兵丁口中得知,他们亲眼所见,南军炮队已经用绸子来包裹火药,充当药包。这样一来,每发射一次,清理炮筒时间便缩短了许多。各炮射击步骤便可统一。”
多铎的嘴巴惊愕的差点脱了臼!江南的富庶繁华他是领教过的,真可谓遍地都是金银,放眼都是美女。可是,按照钱谦益等人的说法,这些都是浮头上的一点东西,就像是鸡汤上的一层油花,“江南的绸缎、瓷器如今都是虚有其表,大都是南蛮来的。如今只有生丝、机户在。瓷器也大抵如此。”这话言犹在耳,可是居然没想到,那群南蛮已经富裕到了用绸子充当包裹火药的药包地步!
(李守汉:这是谣言!我们用的是盐碱地出产的粗绸,质量最低劣的那种!)
目送着洪承畴起身离去,多尔衮手指无意识的翻动着那本南情汇纂的小册子,他的后背已经满是冷汗。看着殿门被太监关上,多铎没头没脑的跳起来放了一炮:“二哥!当真如洪承畴这奴才所说,咱们干脆投降了梁国公算了!”
多尔衮没有怪罪多铎的信口开河,刚才洪承畴的一番话,给他们兄弟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南军的军务和政务二者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以奴才愚见,梁国公行政军务乃是尽得韩非子法家之术,辖区全用秦法。行政系统直接铺设到村庄,便是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庄,也有甲长之设。除了甲长之外,还有守望队长。民众自从成丁之日起,便要接受军法训练编制。若是不接受军法编制训练,那么,家中便不能享受丁壮能享受的各项权利,比如说可以享受开垦田土三十亩的权力,用工业券购买农具和食盐布匹的权力。这还不算什么,最严重可怕的,还要全家夺田驱逐。这便有些像大清八旗的夺旗处罚。”
“所以,旦夕之间,行政命令便从李守汉口中发出,数日之内便传达到南方任何一个村庄街巷之中。数十万大军呼吸之间便可云集而来。陛下,这难道不是当年强秦的行政手段?”
“这些动员来的丁壮,都有数年的训练,更有维持地方治安时的小战事经历,并不是全无经验的新兵。陛下,平西王麾下的那些屯田兵,不过是梁国公在登莱等处田庄草草训练出来的急就章罢了!如今却已经成了平西王手中的利器。”
这些话就像是一阵阵炮声在多尔衮脑海当中回响着。吴三桂手下的那些屯田兵,和他原来的家丁,入关之后收容的神机营新军成为他部下兵马战力的三个主要组成部分,也是他震慑裹挟那些降兵的利器。也就是因为忌惮他手下这支兵马的战斗力,多尔衮和清军高层也只能对吴三桂的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的独树一帜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想到李守汉能够一声令下召集数十万远胜于这水平的兵马便集结而来,以令人恨之入骨又垂涎三尺的雄厚物质基础变成漫天划过的炮子火箭,一批批冲上来的兵士击退一批又杀上来一批。
按照洪承畴的说法,“梁国公治下户籍应有百兆之多,青壮人口便算是五分之一,也有两千万。若是以二十分之一来与我大清兵马对战,陛下,奴才不敢妄言。”
另外一句话让多尔衮的心就像是被插了一把刀一样。
“陛下,李守汉的这些兵,大都是动员来的,便如秦军一般闻战则喜。更有无数蛮荒之地生民,为了能获得入籍的机会,让自己和家人享受军功带来的好处,更是踊跃而来,把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人头当成向上的台阶。”
“这不是和我大清很像啊!军功为先,半个前程可以累积给家人。”多尔衮口中喃喃自语。
“摄政王,洪承畴这奴才说的话,有几分可以当真?”多铎渐渐的从巨大刺激带来的失态中清醒过来,恢复了君臣礼数。
“至少有八成是真的。最起码,是他认为是可信的。”多尔衮将南情汇纂翻开,指点着上面的笔迹字体,“你看,笔墨颜色不一,笔画力度不同,很明显不是在几日内完成的东西。应该是洪承畴自从知道有南中、有李守汉之后便开始收集整理的东西。便是在广宁围城之中他也没有停止!而且,有些情形,同咱们在塔山时的情形符合。”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而且,你别忘了,他现在是咱们的奴才,一路带咱们进关,又同你一道南下攻取了南京。当真有那一日,李守汉也许能让咱们苟且逃生,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洪亨九的!这一点,他比咱们清楚!”
想想南边的那个庞然大物,多铎还是摇了摇头。
“没啥!当年的前明,在父汗面前不也是个庞然巨物?兵马人口钱粮,哪一样不是父汗的数十倍上百倍?可是,如今我们不还是坐在这紫禁城中向天下发号施令?”
“不一样的。摄政王,当年明军,咱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多少实力清清楚楚。可是,这南军,奴才也同他们交手不止一次,总是感觉,奴才看到的、交手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还有很大一块是奴才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在战场上同奴才交手的!”
这话,多尔衮也有同感。他们面对的,不是宏武军一支军队,而是南中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就是南情汇纂里描述的那样,一点一块的拼接而成,最终形成了一个可怕的体系。
“也无妨!洪先生不也说了,南军作战,最重辎重!每打一仗都要准备、携带海量的辎重。这些辎重是需要运输的,不然他为什么每天下水那许多两千料以上的大船?又在码头上以烧灰铺设路面,以上好熟铁铺设轨道,行纲运马车?水路他可依靠舟船,陆路便只能依靠车马!南方哪里来的那许多骡马?何况,黄河两岸连年荒旱,水路淤塞泛滥,舟船运输困难!咱们要想赢,便要在梁国公的这个短处多做文章!”
兄弟二人都不再说话,脑海里都回荡着那句话。
“只有集中大清全力同梁国公作战,狠狠的赢他几阵,然后,再同他求和、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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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范学士进殿!”
多尔衮一口气将已经凉了的一碗牛奶喝下去,冷冷的笑了一声,大声吩咐着门口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