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粗鬤环眼的军将对着屏风后的乐班连声催促道。
“一群沐猴而冠之辈尔。。”
亦有人在暗中冷哼和讥笑道。
“此僚真乃是厚颜无耻至极,”
有人愤愤不平的暗自埋头喝起了闷酒来。
“这就是权势,这就是力量,有兵又有粮之下,就算是黄王也要折节相待的啊。”
也有人心潮澎湃的感悟到。
当随着沉厚的编钟声再度敲响,第四、第五行不同裙装的侍女出现在宴厅当中的时候,手上的器物已经变成了盏花银大盘和明玉一般的刑白瓷碗;分别盛满了色香俱全的菜色和汤羹,一一罗列排满了每人面前硕大的案子。
而在周淮安简单扫视看来,其中能认出来的至少有莼菜鲈羹、鸭脚羹、鳘鱼干鲙、茄包鱼肉、奶煨羊脊、齑酱糖蟹、胡椒填仔鸡、碳灼牛尾、银鱼炒鳝,胡泡肉、腩炙羊肉、野味盘杂;
除了菜色外观上的鲜艳巧致之外,无一例外的都是浓酱重油、汤稠菜厚、分量十足,充满了某种典型义军的传统饮宴风格。
而作为第一轮传菜末尾的压轴,最后被抬上来的是一口冒着蒸腾烟气的覆顶大镬,随着铜夹一起被掀开之后,赫然露出一整只炙烤得焦黄泛红的“浑羊殁忽”。
“在下童飘香,幸甚之至为各位头领服事。。”
然后一名面白少须的粗壮汉子走上前,手里拿着两柄银光闪闪的勾尖割刀,谦卑至极的低头俯身行礼道。
然后再在居于上首的黄巢微微颔首之下,只见他“嘿呀”的怒喝一声吐气发力,挥刀如银花一般绽放在那只硕大的浑羊之上。随着当堂呼呼可闻的风声作响,那只被三蒸三炙的整羊皮肉肌理,霎那间削如雪花噗噗而下,又铺卷在了预放的铜盘之上。
然后,就有仆役上前扒开那副已经被剃得只剩膈膜的骨架,顿然就露出套在其中粉红小(猪)豸;童飘香又把刀具换成了一副钝头大剪,刷刷几下就分成了大碟子里皮肉肥瘦相均的盘条子;
然后从剪开的内里又取出一只煨熟的子鹅来,直接用手扯翅和脚拆成盏子上八件;顿时从填塞的糯米、香苘、鱼肉等馅料中,滚出了一个鸡子大小的事物来。最后又被他小心翼翼的盛在一只奶汤盅子里,在一片叮咚敲响的礼乐声中,恭恭敬敬的奉给了上首的黄巢。
接下来,拆成八件的子鹅给当先分了两件到周淮安的桌案上来以为礼待;剩下部分又各自分到尚让、盖洪等一方统领的面前;进而再将小(猪)豸的盘条子,分给在场的率将、军主们;最后才是在场老义军出身才有的全羊切片;
至于那些新投来的义军将领们,大概能够得到的就是一截没剩多少肉的骨头而已;尽管如此,有许多人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忙不迭的啃了起来。
周淮安再次暗叹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钟鸣鼎食,这就是所谓的阶级森严啊。这黄巢麾下的起义军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辗转争战,别的没有什么变化和长进,却是越来越讲究这般排场、做派和体面之类的东西;
眼见得与那些想要打倒的腐朽堕落阶层,与吃人的朝廷方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像了。这难道就是那个想要屠龙者最终自己也忍受不了诱惑,而长出犄角和尾巴来变成新恶龙的故事,最好的现实写照么。
“虚兄弟莫不是不满意这些菜色么。。”
然而赵璋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周淮安飘远的思绪。
“非也,我只是想起外间的那些士卒了。。此时还可曾饱暖呼”
周淮安不暇思索的找了个理由道。
“却也无妨的,既而是虚兄弟的麾下,自会安排人给他们送去酒食。。”
赵璋不由的宽声道。
周淮安不由暗自无奈的笑了笑,却是由此想起来一路过来所眼见和耳闻到的一些情形。
如今义军当中的阶层分化和待遇差别,已经变得相当明显起来。哪怕是再寒酸再落魄的义军所部,底层士卒日常里缺衣少食吃槺团咽野菜披麻戴缕,而头领们却可以终日喝酒吃肉穿绸布的比比皆是。并且大家自上而下还都对此觉得理所当然,就让生在红旗下受到社会主义三观熏陶的周淮安,暗自有些不是滋味了。
要知道,在太平军的圣库制度之下,有着相对虽然也有诸多细化等级的待遇差别,但是至少有着相对严谨的考核和评定标准,来激励和发挥个人建立在专长和勤奋基础上的主观能动性;以有迹可循的努力和奋斗方向,来确保体制内相对公平的人员流动和迁转循环。
而在外间候命的棚子里,自有人担着酒食送到许毅将为首的亲卫身前;但是除了被专门抽选出来的个别人取用之外,其他人都是象征性的碰一碰,然后取出自行携带的压缩口粮来,且装作就着送来的酒水大快朵颐起来。
而在广乐园中的宴厅当中,负责陪客的赵璋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而对着边上递了个眼色。几息之后伴奏助兴的喧闹喜庆声乐也突然曲调一转,而变得轻扬优雅起来;细碎的铃铛和环佩作响也像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绵绵,沙沙索索的出现在了厅外连接的廊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