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上,船只往来不绝,在这江苏境内可比山东或是直隶一带更加的繁忙。虽然大明太祖时定下了抑商的国策,但江南在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已渐渐繁华起来,商业也自然随之兴盛,远非北方诸省可比。
但这些奔忙于运河之上的船只却因为自北而来的几艘大船而不得不暂时停下行程,避让一旁。只因为大家都看清楚了边上护卫的船只乃是巡河的兵船,显然能让他们随护在旁的船只主人必然是地方上的权贵人物,寻常商船自不敢与之争道了。
这一由四艘兵船护卫于前后左右的楼船,自然就是徐承宗的座驾了。此时早已进入了安全地带,离着南京城也不过大半日的路程,他也终于一改之前谨慎的模样,再次显露出了纨绔子弟的一面,不但再次把酒席摆上三层甲板之上,还命随船而来的几名歌姬在面前唱曲儿解乏,看着完全就不像之前刚经历过一场杀劫变故。
只是这一回,陆缜却不在他身边陪着一同喝酒,那三名书生没有资格与之同坐,至于那些来迎接他的将领更不可能换到这楼船上来了,所以一人饮酒作乐就略显得孤单了些。
在饮下几杯之后,徐承宗的目光又扫向了下方的楼梯口,口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个陆缜也真是的,居然宁可陪着那个伤号在满是药味儿的舱房里待着,也不愿和我在此风光一把,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看中了那家伙,想将他收入麾下么?”说完话,他又有些不理解地摇了摇头。
陆缜此刻正在其身下的二层舱房之内,身处的屋内确实有着极浓烈的药味儿,因为在他眼前还摆着一只盛满了药汤的汤碗。
这碗药看着已将要凉了,可作为伤员的清格勒却没有任何动手拿过喝药的意思。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神也早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整个人看着都是死气沉沉的。
事实上,自从几日前他终于醒来,并知道徐恭的被杀的结果后,便呈现出了眼下这种状态——自责、绝望,以及自暴自弃的求死之心。正因如此,自他得知消息后,便再没有喝过一口药,这让他的伤势甚至比之前又重了几分。
陆缜看着他有些空洞的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你觉着自己保不住自家大人的命,所以打算以死赎罪?”
之前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清格勒终于错动了一下眼珠,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赎罪,不过却不光是因为我保不住大人,更因为他是被我害死的……”
见他居然有了反应,陆缜心里便是一动。有时候对上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他彻底不言不语,没有任何的反应,那是彻底死心,怎么都劝不回来了。但现在,他既然肯开口,就说明还有机会。
所以他立马接口问道:“这话可就难以让人相信了,那些追杀者又不是你引来的,他们的目标不一直是徐都督么?”
似乎是因为有些事情堵在心里实在太也难受,好不容易面前有一个倾诉对象,清格勒终于忍不住道:“这次锦衣卫所以会如此追杀徐都督,说到底还是我害的。是我做下的一件事情惹得王振和马顺对他生出了杀心……”说着,他也不作隐瞒,便把自己算计马硕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道了出来。
陆缜听得一愣。他之前就觉着这事另有内情,以王振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干出这等荒唐大胆,授人以柄的事情来。现在才终于知道了答案,居然是面前这位挑唆算计的马硕,怪不得呢。
不过陆缜依然要说一句,这一计固然阴险,效果也不错,但是显然有些不顾后果了。或许是因为徐恭当时的处境让他只顾着出气才冒险出手,而且他也应该没料到马顺那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沉吟了片刻,陆缜才笑着看向对方:“所以你就如此自责,甚至想用自己的命来给徐都督赔罪?”
“难道我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赎罪的方式么?”清格勒抬头问道。
“想不到你一个蒙人在我大明待了这么多年却依旧不懂得变通之道哪。”陆缜忍不住摇头,似是嘲讽地说道。
“你……”清格勒有些恼火地瞪了陆缜一眼。这些年来,他因为这个出身总是被人打压欺侮,想不到都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拿这个来嘲笑于他。
但陆缜却跟没看到他表情似的继续道:“难道不是么?如此直接的想法,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弥补曾经的过错,不正是没有头脑,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表现。若是我大明的好儿郎,是断然不会干出这等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的。
“你觉着你这么窝囊地死去,真在下面见着了徐恭他会感到安慰么?要我是他,恐怕在下面会骂你个狗血淋头吧,你身为他的下属,出了事不想着为他报仇雪恨,居然只想着以死相陪,实在跟个娘们儿没什么区别了!”
这番疾言厉色,充满了挑衅意味的话却说得清格勒一怔。本来的羞恼,此刻已渐渐消失,一种想要为徐恭报仇的念头已开始自心底深处冒了出来:“我……”
“我什么我?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觉着自己有负徐都督,就该尽力去弥补,而不是自怨自艾,甚至只想着一死了之。你这不是对徐都督的忠诚,而是逃避,甚至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忠。你若真是要为徐都督尽忠,就该不计一切,想尽方法去复仇,哪怕敌强我弱,哪怕会遇到再大的困难,也绝不退缩!”陆缜说着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在了面前的清格勒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