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水县城,在赣江东岸,但其菁华之地却在西岸。
李邦华坐船从县城外驶过,看到城楼上已有许多士卒,显然吉水知县募集了乡勇守城。
“还好,还好,反贼没有攻城。”知县冯章满脸惊惧,目送贼船离去,浑身瘫软着坐下。
一个儒士说:“吉水完了。”
“须得杀回来才行。”另一个儒士握拳道。
这两人是族兄弟,一个叫周瑞豹,一个叫周瑞旭。
周瑞豹去年还在四川做知县,由于当地连年大旱,他带领百姓修筑塘堰,又挖井取水以缓解旱情。粮食都拿去赈灾了,自然无法上交赋税,因此被罢官滚回老家。
周瑞旭以前是在浙江做知县,由于政绩卓著,受到崇祯褒奖,连升四级为文选司郎中。当然,他的业师和同窗帮助很大,否则这个升迁也太离谱了。可惜屁股还没坐热,突然接到噩耗,连忙赶回老家奔丧。
兄弟俩得知庐陵贼情,结伴前来拜见吉水知县,串联本县士绅募集乡勇。
刚开始,吉水县的士绅还在观望。可到了夏收时节,大半个庐陵县暴动,把隔壁吉水县的士绅都吓坏了。
如今,他们已募集乡勇一千余人。
参与募兵的乡绅,皆带着银子和粮食,举家搬到县城居住,村里只留少数族人和家奴。
“长度兄,得赶紧联络巡抚剿贼!”说话之人,名叫李淳安,大理寺丞李日宣之子,同时也是李邦华的族侄孙。
周瑞旭忧虑道:“李巡抚正在都昌剿贼,恐怕要等到开春才能南下。”
旁边还有个士子叫李穆生,吏部文选司主事李元鼎之子,同样也是李邦华的族侄孙。
这里的士子有一大堆,给事中罗万爵的儿子,知府施逢元的哥哥,诸如此类。还有从庐陵县逃来的,比如给事中胡一龙的兄弟等等,有家人在朝做官的可不会轻易妥协。
他们带着一千多乡勇,用自家的粮食养着,凭借赣江之险死守吉水县城。
直至傍晚,反贼还没来攻城,众人终于散去,留下部分士卒轮值警戒。
第二天传来消息,反贼正在扫荡村镇,而领头之人正是——李邦华!
众人尽皆默然无语,李邦华居然从贼,实在太难以想象了,他们之前都以为是假消息。
当着李家兄弟的面,诸多士绅不好明言,私底下聚到一起,却把李邦华的祖宗十八代骂个干净。
李穆生悄悄找到李淳安:“兄长,叔祖做了反贼大官,要不咱们也去从贼吧。”
“混账!”
李淳安破口大骂:“你的父亲,我的父亲,皆为朝廷命官。咱们若从贼,父亲都要下狱,你这是要做不忠不孝之辈!”
李穆生苦着脸说:“咱们若不回乡,田产就全被反贼给分了。”
“分田又如何?”李淳安冷笑,“钱粮都已带出来,只要朝中有人,还怕今后没有土地?”
李穆生叹息说:“反贼凶悍,我怕巡抚也不能剿灭,到时候又如何是好?”
李淳安呵斥道:“莫要再胡言,赵贼还能夺了江山不成?”
李穆生默然不语,他家的田产最多,那可是上万亩地,是几代人攒下来的!
……
谷村,李家。
“跪下!”
李廷谏气得浑身发抖,用拐杖指着儿子大吼。
李邦华老老实实跪地,对属下说道:“你们去做事,先分我家的田,若有人阻拦就捆起来。”
李廷谏都听傻了,一脸震惊道:“你这逆贼,是不是被灌迷魂汤了?从贼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反贼来分自家的地!”
李邦华叹息说:“父亲可还记得,祖母是如何下葬的?”
“那时家贫,一切从简,”李廷谏叹息道,“儿孙无能,只能让长辈裹着稻草,躲避村邻偷偷下葬。但你富贵之后,又选了风水宝地,为长辈风风光光移葬一回,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邦华又问道:“父亲可还记得,当年家里只剩几亩地?而今却有千余亩。”
李廷谏说道:“你做恁大官,家中只有千亩地,已经是极为清廉了。”
李邦华跪直了质问:“父亲可知,天下有多少士子,天下有多少百姓,长辈过世只能潦草下葬,整日辛劳却食不果腹?父亲可知,北方数省,又有多少百姓,死了非但不能下葬,还要被人分了吃肉!”
“关我何事!”李廷谏怒吼。
李邦华语气放缓:“父亲,孩儿肚子里的文章,都是当年你教的。何为仁?何为义?”
李廷谏怒斥道:“何为忠,何为孝!”
李邦华苦笑道:“孩儿何曾不忠?可这忠得有甚用!孩儿巡抚天津,当时天津新军,才组建几年而已,却已烂得一塌糊涂。孩儿得罪权贵无数,整顿天津新军,使其为北直诸镇之模范。可孩儿崇祯元年起复,回京途中路过天津,短短几年时间,天津新军又是战力全无,士卒逃亡得只剩三四成。”
“孩儿整顿京营,殚精竭虑,布置层层防线。不说击溃鞑子,至少能让鞑子难以大掠。可鞑子刚刚破关,离京师尚有数百里,朝廷就把京营全部撤回,数道防线漏得跟筛子一般。孩儿堂堂兵部尚书,竟只能在城里捉拿奸细!守城士卒,孩儿一个都指挥不动,城上放炮误伤友军,竟也是孩儿的罪责,就此罢官归乡!”
“这朝廷,这皇帝,让人如何效忠!”
李廷谏气得拐杖疯狂杵地:“那你也不能从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