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赫丹为将二十几年,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且自己的狼狈样还被几个属下尽看在眼里,心中实在是怒极。这时脱离了梅远尘的挟制,便一把坐到矮凳上,取过酒杯,将酒一口干下。
“说,你来此间有何事?”赤赫丹把酒杯重重放到案上,大声问道。
梅远尘想起自己身负要事,也顾不得再致歉,执手答道:“在下梅远尘,乃大华安咸盐运政司梅思源之子,与父亲协力助守宿州城。”
赤赫丹、孛鲁吉三皆是一惊,望向梅远尘的眼神颇为复杂,似乎在说:“唉,好一对虎将虎子!怎竟是敌国之人?”
见他们一时不答话,梅远尘接着道:“在下夜潜沙陀大营只为一件事,请大将军为两国将士计,引兵撤回沙陀境内!”帐中几人初时还料定梅远尘是来行刺己方主将的,而后却已渐渐猜到他多半是为劝退而来,是以此时并不甚惊讶。六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神交。
梅远尘先前已听到他们谈论,知那位孛鲁吉三已生出了退兵之意,这时接着说道:“在下一路从伤兵营过来,所到之处,兵卒呻吟、哭喊之声不绝,实在是惨不可言。”这几人皆没想到,两方正交战中,他竟会同情己方士兵。
“在下的几位师兄、师侄也在今日的战事中战死、负伤,在下的亲友亦不乏正受着伤重之痛,与此军中伤兵并无二致。”梅远尘语出真切,众人听得亦是颇受感染,只听他又道:“这些人,原本都不必死,不必伤,原本可守着父母、妻儿,聊着天逗着闷子,而不是暴尸在荒野,躺在病床上苦苦挣扎求生!大将军,你知道么?”这时,他已早按捺不住心伤,流下了眼泪。
赤赫丹被他一问,瞬时觉得被人揪住了心,不禁自问:“真是我,使这些人或死或伤么?我竟真害了这么许多人陷入此绝苦之境?我...我只是奉命领军啊,我只是领命行事而已。”
孛鲁吉三、赤多哈眼见他为战场死伤之人流泪,却并不分敌我,心中也是颇多感触。赤多哈的前锋营此时已战死两万多人,重伤五六千,他对此事自然最是感受深刻,又想起孛鲁吉三那句“难不成,你真想拼光他们?”不觉间心思有些恍惚,似乎再不是那么想去攻下宿州了。
“将军当知,今日诸葛王府的铁甲军已赶来驰援,他们战力如何,想必你们已经清楚。”梅远尘收拾好心绪,接着说道:“安咸驻地军营、晟郡驻地军营及浮阳驻地军营亦在赶往宿州的路上,最迟后日便至!”
“甚么?”李东怀惊问。转而又冷笑道:“哼,倘使真有这么多援军来,你怎会来劝我们退兵?”
这三地的援军确实是梅远尘编的,这时却半点不敢露出破绽,正色道:“这几路援军皆是受军令来此驰援,想来绝不会轻易放你们退兵,届时不免又是一番昏天暗地的厮杀,不知又要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人道向善,这岂是你我所望?”
中军副将巴提拉驳斥道:“呵呵,这些皆是你一口说来,哪里知道半点真假?我们受命东征,岂能无功而返?”巴提拉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将,深得沙陀皇帝普巴音的器重,这次亦随着赤赫丹出征安咸。
“非是在下看轻你们,但我可确言相告,你们此战,绝无半点胜机!”梅远尘看着巴提拉,一脸肃穆道。
巴提拉脸色一冷,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好狂妄的无知小儿!”一旁的孛鲁吉三、赤多哈、李东怀等人亦同看向梅远尘,脸上不免皆有怀疑之色。
“既如此,在下便再告知你们一事:你们的粮草马上便要断了。”梅远尘正色言道。
赤赫丹听了他这话,不由大惊,这正是他近几日忧心之事,当即叱问道:“黄口小儿,信口开河!”
梅远尘看着他,见到他眼神中的慌乱,乃知自己此行多半已是功成,心中不由大喜,半晌乃缓缓说道:“三日前,在下引着骑卒进入到了沙陀境内喀叶的小仙口,全歼了那里的一个守粮营,竹屋内的面穰也被我们尽数烧了。却不知,他们贮存的是不是你们的粮草?”
惊!
怒!
慌!
惧!
六人的脸色皆再也掩饰不住,经历着由惊转怒,由怒转慌,再由慌转惧的变化。小仙口乃此次东征军的粮草贮存所在,位置远离边境,可谓隐秘至极。梅远尘既然说了出来,自然不会有假,那么这十七万大军的口粮竟真的马上便要断了,教他们如何能不惊?不怒?不慌?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