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十四万魏韩周三国联军装模作样地在函谷关前做着进攻的准备,然而军司马级别的将领却很清楚,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
联军之所以还不撤兵,只不过在等楚国的消息:与魏韩两国言和的消息。
而与此同时,魏国王都大梁也已经收到了来自公孙竖的战报。
或许有人会觉得惊讶,十八万魏军于伊阙山遭到秦将白起的夜袭,此事发生于四月中旬,而眼下已至六月末,两者相差六十余日,何以大梁那边才刚刚得到公孙竖的战报?
原因很简单,因为公孙竖此前不敢写这份战报。
怎么写?
犀武死了?遭秦军偷袭?十八万魏军在一夜之间被秦军斩首近十万人?
公孙竖毫不意外,只要他敢将这个消息送回大梁,肯定会使魏国举国惊恐,甚至于魏王还有可能派使者向秦国割地求和,而这是公孙竖所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来,当时蒙仲已经逐渐挽回了劣势,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击败秦军,他当然不能拖蒙仲的后腿——或者说,他心中希望借蒙仲的力量,替公孙喜报仇。
正因为如此,公孙竖一直向大梁隐瞒着「伊阙山一役惨败」的消息,每次例行公事送往大梁的战报,也只是写些无关痛痒的事,比如联军与秦军仍在僵持等等。
一直到蒙仲与暴鸢在「惮狐」大败秦军主力,且随后又以迅雷之势攻破了宜阳,公孙竖这才将这场战役中所发生的一切过程原原本本地写在战报上,派心腹士卒送往大梁。
不得不说,也得亏公孙竖这份战报送得及时,因为这会儿魏国国内已经得知了「伊阙山一役惨败」、「犀武战死」的噩耗,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当日在伊阙山一役中被秦军击溃而逃的魏卒中,他们在逃回魏国的途中,亦将这个噩耗带到了国内,继而传到了大梁。
正如公孙竖所猜测的那般,当时大梁大为惊恐,魏王魏遫吓得险些惊厥,随后连忙派人传召国相田文,与田文商议对策。
对此,田文亦是万分震惊,毕竟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闻名于世的堂堂“犀武”公孙喜,竟会如此轻易被秦军击破,甚至还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很快,朝内却分为了两派,一方主张再次召集军队抗击秦军,甚至于还有人想到了魏国的新盟友宋国;而另一方则主张向秦国屈服。
还别说,在魏惠王的时代,魏国还是相当顽强的,面对秦相张仪的游说、面对秦将魏章的进攻,就是死咬着不松口,不肯屈服于秦国,注重名声胜过于利益,但后来随着屈服秦国的次数逐渐增多,魏国国内也就逐渐看淡了“求和”、“屈服”这些事——若秦国不备则进攻秦国,若打输了就割地求和,魏国这些年就是这么走来的。
因此向秦国屈服求和,这对于如今的魏国来说,而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件事上,身为国相的田文却迟迟没有表态。
其中原因很简单,即田文与秦国有仇,曾经险些命丧于秦国的田文,平生最恨的就是秦国,其次是齐王田地,毕竟齐王田地在名义上剥夺了他父亲田婴过世后留给他的名爵,以至于他田文这位堂堂齐宣王的孙子,如今竟在齐国沦为叛臣,这让田文对齐王田地极为痛恨。
顺便提及一句,在田文的“憎恨名单”当中,蒙仲就排在第三位,仅次于秦国与齐王田地。
正因为痛恨着秦国,因此田文内心中多少还是偏向于“再次召集军队抵挡秦军”这个主张,但不得不说,在公孙喜带走十八万魏军的当下,魏国国内的兵力确实有些不足,这让田文亦倍感头疼。
而就在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对此一筹莫展时,公孙竖的捷报及时地送到了大梁,此时魏王遫与薛公田文这才惊喜地得知,他魏国十八万大军在经历伊阙山一役的惨败后,非但没有全军覆没,反而扭转了劣势,击溃了秦军主力,甚至于,还帮助韩国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且此时此刻,幸存的八万魏军正与五万韩军、数千东周军一同陈兵于函谷关外,摆出了一副准备反攻秦国的架势。
“这、这……居然……简直……哈哈……”
在看到那份捷报的最初,魏王遫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他那会儿已在做好了将王位传给太子魏圉,自己亲自前往咸阳向秦国谢罪,恳求言和的准备。
在短短一两日间,魏王遫的心情就体会到了从半空到低谷,再从低谷到半空的这种滋味。
待片刻的欢喜过后,魏王遫与魏相田文皆逐渐冷静了下来。
说实话,纵使魏军并未没有全军覆没,并且还扭转了劣势,重创了秦军,但就公孙竖在战报中所讲述的那些,其实也没值得高兴的。
十八万魏军死伤近十万,主帅公孙喜战死,这两桩事无论哪一桩,对魏国而言都一个噩耗,更别说同时发生。
考虑到这一层,魏军最终扭转劣势击败秦军,充其量也只是让魏国得以挽回些许颜面而已。
而相比较魏王遫,薛公田文的心情则更加复杂,因为公孙竖在捷报中反复提到了一个人名——蒙仲!
伊阙山一役后,是蒙仲力挽狂澜扭转了劣势;秦将白起所率领的秦军主力,亦是蒙仲将其逼上绝路,最终与韩国的暴鸢一同将其击败。
总而言之,公孙竖在这份捷报中大为赞扬蒙仲,这让田文很不是滋味。
要知道蒙仲是田文的“第三仇人”,排名仅在于秦国与齐王田地之后,若非宋王偃将薛邑转赠于田文作为食邑,蒙仲根本别想在驻留于魏国——并且就算看在薛邑的面子上,田文对蒙仲的态度,也仅仅只是从“誓杀之”变成了“姑且饶其不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蒙仲化解了恩怨。
没办法,当年蒙仲在赵国,当着赵主父、赵王何以及诸赵国臣子、贵族的面,借机杀害了田文四百余名门客,让田文颜面大失。
这位堂堂的齐宣王之孙,迄今为止只经历过两次丢尽脸面的事,一次是在秦国,而另外一次,即是在赵国,在蒙仲手中。
这份恨意,使得田文打定主意要阻扰蒙仲在魏国的仕途,为此他还暗示了与他关系不错的公孙喜。
可没想到的是,纵使他有心阻扰,蒙仲还是凭着其自身的才能,在这场仗中大放光彩,甚至于隐隐成为了“挽救魏国之人”,这让田文错愕之余,亦不禁有些茫然。
“田相?田相?”
“啊?”
魏王遫的询问声,使田文从复杂的思绪中暂时脱身。
好在魏王遫也明白公孙竖这捷报送得仓促,并且此刻他心中还有诸般惊喜,因此他倒也没有在意田文的失礼,重复询问道:“寡人方才询问国相,眼下我联军已攻至函谷关,国相以为,应当顺势进攻秦国,亦或就此撤兵?”
田文这才恍然,在向魏王遫告罪之后,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片刻后,他开口对魏王遫说道:“大王,臣以为不如见好就收。……虽联军此番侥幸得胜,但犀武战死、且十八万大军死伤近十万,于我大魏亦是元气大伤,不宜再继续下去。”
“可联军尚在函谷关……”
“此番我大魏助韩国击败了秦军,且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两座城池,为韩国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再者,据公孙军将在捷报中所言,暴鸢麾下十万大军已死伤过半,臣不认为他还有顺势反攻秦国的念头与底气……杀到函谷关下,大概纯粹只是为了向秦国示威而已。”
“唔……”
魏王遫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田相所言极是,寡人不能再奢求更多。既然如此,寡人立刻派人前往函谷关,叫公孙竖率军回国。”
“大王英明。”
田文拱手拜道。
鉴于好歹是打了胜仗,魏王遫倒也不着急将公孙竖与其麾下的魏军召回国内,而是先下令安抚国人,毕竟此前由于从战场上溃逃而回的魏卒们将战败的消息带了回来,导致国内人人自危,魏王遫自然要派人安抚。
否则,明明打了胜仗,然而国人却误以为战败,吓得纷纷逃亡其他国家,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而让魏王遫稍稍感觉意外的是,仅过了两三日,即七月初,秦国的使者便抵达了魏国的王都大梁,恳请求见魏王遫。
不得不说,这位秦国使者可不简单,他乃是秦国宣太后的儿子、秦王嬴稷的弟弟「泾阳君嬴芾」,即当年差一点就坐上秦王位置的秦国公子。
在如今的秦国,宣太后一党权势滔天,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四贵”,即宣太后同母义父的兄弟「穰侯魏冉」,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华阳君芈戎」,还有她的另外两个儿子,「泾阳君嬴芾」与「高陵君嬴悝」。
在这四位面前,仅仅只是宣太后娘家亲戚的向寿,根本谈不上秦国的权贵——当然,这跟向寿曾经与楚怀王私交甚密也有些关系,他是秦国中主张亲善楚国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