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相隔两日,穆武派出的骑兵冒着冰雪与严寒,将书信送到了阳关,送到了蒙仲手中。
起初蒙仲还以为这又是什么糟糕的消息,没想到在翻阅之后他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好消息,即穆武等人有六成的把握于明年开春之后,重创白起麾下那两千骑兵,甚至于还有可能将其全歼。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么?
白起麾下那两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不能否认,倘若统率这支骑兵的主将有充足的领兵经验,那么这两千骑兵就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想想伊阙之战时蒙仲麾下的骑兵,仅一千骑而已,却骚扰地数万秦军不胜其烦,甚至于最终还趁胜追击,撵着数万秦军逃往武关。
因此对于敌军的骑兵,有机会铲除还是尽快铲除为妙,而拿蒙仲一方如今来说,只要铲除了白起那两千骑兵,他魏军或许就能再次上演去年在伊阙之时的那一幕,以六千骑兵不断骚扰二十万秦楚联军,截杀其斥候、截断其粮道,叫那二十万秦楚联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不过对于这件事,蒙遂却有所担忧,担忧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过于乐观。
但就蒙仲看来,既然已证实秦军的骑兵并未配备双边马镫,那么确实如蒙虎、华虎二人所认为的,他方城骑兵的胜势极大。
想到这里,蒙仲立刻给穆武写了一封回信,叫穆武、蒙虎、华虎几人仔细仔细再仔细,务必要尽量全歼那些秦骑,不可漏过一人。
要知道,白起可不是傻子,此人的智略就连蒙仲都感到忌惮,只要有幸存的秦国骑兵逃回其大军,将战败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白起,白起自然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明明是效仿蒙仲麾下的骑兵而组建的这支骑兵,何以最终竟不堪一击?
反复思忖之下,白起未必不会发现双边马镫的奥秘,而一旦白起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待下次白起重新组建骑兵时,他方城骑兵将再无马战上的优势。
所以说,机会只有一次。
十一月初,鉴于冰雪封路,秦楚联军已退回了宛城驻扎,蒙仲亦难得地能松口气。
他将阳关的事务交给了蒙遂、乐进、郑奭三人,回舞阳邑住了一晚,然而次日就被他母亲葛氏赶回了阳关。
在葛氏看来,眼下方城魏军众志成城保卫阳关,儿子蒙仲身为方城数万魏军的主将,岂能因私废公?
期间,葛氏用大禹治水三顾家门而不入的典故来规劝儿子,让蒙仲听了心中暗笑,他也不晓得母亲从哪听来的神话故事。
不过最终,葛氏还是允许儿子在家中住了一宿,然而这却不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儿媳乐嬿的面子上,虽然当时葛氏说得很隐晦,但乐嬿还是脸红了一下。
当晚小夫妻两人的事,自然不足以对外人言道。
而就在这两日,邓典也已带着蒙仲的书信,冒着冰雪抵达了楚郢。
鉴于邓典本身就是邓县的楚人,一口地道的汉北方言,守在城门口的楚卒自然不会怀疑,连简单的盘查都没有,就挥挥手放行了,害得邓典提前想好的借口一个都没用上。
进到楚郢后,邓典立刻投奔士大夫庄辛的府邸。
当时庄辛正闲在家中无所事事,忽听府上的仆从来报,说是有一个叫做邓典的年轻人前来求见,他不由地为之一愣。
他当然认得一个叫做邓典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心地很好,当初他乔装前往叶邑拜访屈原时,其兄长见他年迈,便叫邓典代为指路,后来在见到屈原后,庄辛也不忘在屈原面前提几句邓典家中的困难,因此屈原才叫邓典在叶邑的县府当差。
『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来楚郢?难道是屈原派他送消息于我?』
想到这里,庄辛立刻叫家仆将邓典请到书房。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邓典早已得知眼前这位老人并非寻常人,况且又见这座府邸又大又深,他难免有些拘束,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庄大夫”。
见此,庄辛眨眨眼睛笑道:“这声庄大夫,不及小子当日那句老丈。”
见庄辛如此平易近人,邓典心中的忐忑逐渐褪去。
随便聊了几句后,庄辛便问起了邓典的来意:“小兄弟此番冒着冰雪前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听闻此言,邓典便从背囊中找出一卷竹册,恭敬地递给庄辛,口中说道:“老丈一看便知。”
庄辛也不追问,接过书信摊开一瞧,只见信中内容,是一个自称庄仲、自称后辈的人想要在谋一份军职,请他帮忙,看看能否与哪位掌兵的大夫说说这事,彼此约一个时间见见面。
不得不说,这封信着实平常,一看就知道是这个叫做庄仲的年轻人恳请族内长辈帮忙而已,哪怕这封信被楚郢的楚军翻出来查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但唯独庄辛很清楚,他族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叫做庄仲的后辈,毕竟仲这个名字,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出现在文化较低的平民当中,大家族很少会用这种明显带有排名意味的字作为族子的名字。
在庄辛的印象中,取名为仲,且又跟庄这个姓氏有所关系的,也就只有方城的蒙仲了,因为蒙仲的恩师庄周就是庄氏,正所谓师长如父,蒙仲借用一下其老师的姓氏,丝毫不成问题。
当然了,虽然这些是庄辛一转念间猜出来的,但事实上根本无需去猜——既然送信的人是邓典,那么给他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屈原就是蒙仲,这还用地猜?
只不过,哪怕为了协助屈原挽救楚国,自愿作为方城、作为蒙仲在楚国的内应,但迄今为止,蒙仲还从未示意他去做什么,这使得今日庄辛收到了蒙仲的书信,着实有些意外。
既然是蒙仲送来的书信,那么信中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表面上的那般,庄辛仔细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蒙仲的目的:蒙仲希望与昭雎见一面,请他帮忙。
甚至于,就连蒙仲为何请他帮忙,庄辛亦能猜到几分。
此时,他转头问邓典道:“小子,看过信中内容么?”
邓典没有隐瞒,点点头如实说道:“方……唔,那一位命我送这封信时,就曾向在下出示过,还说信中内容只有老丈看得懂,就算遭到楚卒盘问搜查亦无妨。?”
听闻此言,庄辛暗暗点了点头,暗自称赞蒙仲做事果然谨慎仔细,不似寻常年轻人那般毛躁。
“老丈,您真看得明白么?我是说,这封信确实有什么别的意思么?”邓典好奇问道。
“哈哈。”庄辛笑了笑,旋即对邓典说道:“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莫要问。”
“哦。”邓典点点头,遂不再追问。
而此时,庄辛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据他所知,昭雎目前就在宛方之地,蒙仲想要约见昭雎,只需派一名士卒即可,可蒙仲却希望由他出面,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担心消息走漏的原因,多半还因为昭雎本身——这个家伙,从来都不忘计较利害,岂肯轻易冒险?
『看来我必须想办法亲自去见见昭雎,说服他约见那蒙仲。』
看着手中的书信,庄辛心下暗暗想道。
可问题是,以什么理由前往呢?
转念一想,他心中便顿时有了主意。
当即,庄辛召来一名家仆,吩咐准备酒菜招待邓典,而他自己,则告别了邓典,径直前往王宫求见楚王熊横。
而此时,楚王熊横正搂着两名美姬在宫殿内饮酒取乐。
还记得前一阵子司马错攻陷巫郡时,得知噩耗的熊横满脸忧愁,不饮酒、亦不近女色,多次召集诸臣商议对策,倒还确实有几分身为楚王的样子,然而在他迎娶了秦妇,使秦楚两国缔结邦交之后,这位就立刻恢复了故态,将国政通通丢给弟弟子兰,终日里在宫殿与美人嬉戏取乐,昏君之名,名副其实。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反正在熊横看来,他楚国的危机已经解除,且又与秦国缔结了盟约,既然国家已无威胁,为何不能饮酒作乐。
“大王,士大夫庄辛求见。”宫内的谒者前来禀报道。
听了这话,楚王熊横面色一沉,下意识地说道:“不见。”
那名谒者愣了一下,也不敢违抗,拱拱手便转身告退。
然而没走两步,他身背后就传来了楚王熊横犹豫的声音:“慢着。”
只见楚王熊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神色亦连番变化,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有不甘地说道:“算了,召他进殿吧。”
“喏。”
不得不说,楚王熊横碰到屈原、庄辛这两位头铁的直臣,也是没什么办法。
屈原还好,反正屈氏一族已经没落,纵使他下令流放屈原,屈氏一族也没有什么底气来抵抗王命,但这个庄辛却有所不同,因为庄氏一族中出了一个叛将庄蹻。
可能在司马错、白起等秦将眼里,楚国除了一个昭雎,就再没有什么有能力统率军队征战的将领,但事实上,庄蹻在垂沙之战时作为前楚国令尹唐昧的副将,此人打仗的才能远在昭雎之上。
问题是,当年唐昧在垂沙之战中败北后,庄蹻因为某些原因趁机谋反,一度率领叛军攻陷楚郢,对楚国造成了重创。
而近几年,庄蹻一直在楚国鼓动平民反抗王室与公室,甚至于公然喊出“今君王昏庸、需另择新君”的口号,且凭这个口号吸引了不少对楚国王室、公室、贵族有强烈不满的楚国平民。
好在庄辛坚持站在熊横这位楚国正统这边,好言安抚庄蹻,这才使得楚国朝廷与庄蹻的叛军处于微妙的平衡。
也正是因为这,无论是楚王熊横还是令尹子兰,都不太敢得罪庄辛,免得庄蹻拿这个作为借口,再次发动针对朝廷的叛乱。
总之,对于这个庄辛,楚王熊横是能避则避,倘若实在避不过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被庄辛数落。
这不,片刻后待庄辛走入殿内,瞧见楚王熊横身边跪坐着两名美姬,且三人面前的案上摆着诸多酒菜,庄辛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在朝着楚王熊横拱了拱手后,他用失望的口吻说道:“前一阵,见大王不酗酒,不近女色,亲自过问国家之危,老臣还以为是祖宗显灵,在国难面前终使大王得以悔改,却不曾想……”
说到这里,他再次失望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难道,一定要我大楚到国破的那一日,大王才会悔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