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魏王可不曾得罪过在下……”蒙仲淡淡说道。
『这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从旁的诸侍官、宫女、卫士们,已被吓得面如土色,生怕宋王偃被蒙仲激怒,以至于连带着他们也遭了秧。
但奇怪的是,尽管蒙仲说话如此不客气,但宋王偃还是没有动怒。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正在乎他宋国的忠义之士,尽管此人如今在魏国担任要职。
宋王偃虽然性情暴虐,但还真没有杀过心系国家的忠义之士,他以往杀的,要么是那些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家伙,要么就是那些只懂得阿谀奉承的。
至于像惠盎那种重臣——虽说惠盎少不了在原则问题上与宋王偃起争执,多次气得宋王偃直呼要杀死惠盎,但事实证明,惠盎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依然还是宋国的国相,还是宋王偃最信赖的臣子。
那些阿谀奉承之徒,杀了就杀了,反正这种人永远不会缺,召之即来,但像惠盎这等有利于国家的贤臣,却是伤害不得,这一点,纵使是性情残暴、暴虐的宋王偃也是很清楚的。
而蒙仲,显然也是一位有利于国家的忠义之士。
在领着蒙仲前往正殿的途中,宋王偃问蒙仲道:“今日怎么想到来见寡人?哦……惠盎不在对吧?看来你是为什么事而来。”
见被宋王偃看穿了来意,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前一阵子,我去蒙邑看望了族人,因此并未与秦军一同行军……倘若不出意外的话,秦军还得过几日抵达彭城,而我麾下的骑兵,干粮已所剩无几……”
宋王偃点点头说道:“寡人知道了,待会寡人就会吩咐下去。”
“多谢宋王。”
“不必客气。……再怎么说,秦魏联军此番也是为援助我宋国而来,宋国自然要供应粮草。”说罢,宋王偃问蒙仲道:“惠盎不在彭城,你这今日打算在何处落脚?”
“就住在城外吧。”
“城外啊……”宋王偃思忖了一下,旋即意有所指地说道:“说起来,你为我宋国夺回了一座完好无损的陶邑,哪怕寡人在城内赐予你一座府邸,也不为过……”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仲打断了:“宋王好意,在下心领,不过这彭城,在下未必来经常来,与其空着,不如赐予其他有功的臣子。”
见蒙仲毫不领情地拒绝了自己,宋王偃虽然心中有些懊恼却也拿蒙仲毫无办法,轻哼着说道:“即使寡人要与你喝几碗酒,你也不会答应咯?”
蒙仲当然不想跟宋王偃喝酒,要不是为了避免他麾下的骑兵惊动彭城,再者他军中也欠缺粮草,他根本不想来见宋王偃——不是因为他兄长蒙伯的事,其实就连蒙仲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
反正,他就是不想跟宋王偃呆在一块。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他几次拒绝宋王偃的好意,已使这位君主有些不悦了,于是他稍微婉转地拒绝道:“这酒,我想还是等我义兄回来再喝吧。”
宋王偃仔细想了想,觉得蒙仲这个提议倒也不坏,毕竟惠盎在的时候,这小子还不至于几次三番地讽刺他。
不得不说,也就是宋王偃知道蒙仲性情忠义,且一心想使他宋国在这个乱世得以安定,因此对他多加宽容,倘若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被宋王偃下令用绳索吊在校场的树上,远远地用弓箭射死了。
此时,蒙仲忽然问道:“对了,我义兄为何会去郯城?莫非郯城那边战况吃紧?倘若如此的话,希望宋王尽快派人供应粮草,在下立刻赶奔郯城……”
“不必着急。”
宋王偃暗暗感动于蒙仲对他宋国的热切,摆摆手解释道:“目前有太子驻守在郯城,且齐燕联军的攻势也并非凶猛,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什么变故,惠盎之所以前往郯城,只不过是那个秦国的魏冉想要去郯城看看……对了,蒙仲,关于这个魏冉,你了解多少?”
“魏冉?”蒙仲不解问道:“怎么?”
只见宋王偃眯了眯眼双目,沉声说道:“寡人观此人,喜怒不形于色,极有城府,叫人琢磨不透……前一阵子他到彭城时,寡人与惠盎设宴招待他,筵席间,他曾提及过你,说你这些年几次阻扰了他秦国的战事,且用此事,旁敲侧击试探我宋国对秦魏两国事务的态度……当时惠盎便说,秦魏两国之事,我宋国并不想参合,魏冉当时虽笑而不语,但寡人总觉得,他对此颇为不满……”
『老师当真有先见之明……』
回想起在故乡时老师庄子对他的提醒,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他问宋王偃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宋国注定会失去秦魏两国其中之一的支持,不知宋王会站在哪边?秦国?或魏国?”
宋王偃微微一愣,在看了一眼蒙仲后,皱着眉头沉思说道:“大概……会选择魏国。”
听到这话,蒙仲心中暗暗称赞,暗赞宋王偃还是有眼力的。
说着,他便将他老师庄子那一番警告告诉了宋王偃,只听得宋王偃频频皱眉。
不得不说,此前宋王偃也好,惠盎也罢,都不是没有考虑过秦魏两国的矛盾会给宋国带来什么的影响,但关于秦国放弃宋国暗中与齐国结盟的猜测,这两位还真没考虑过。
然而仔细想想,这个猜测确实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叮嘱蒙仲道:“过几日,待你到了郯城后,将你方才所言之事告诉惠盎,叫他派人盯着魏冉的动向。……倘若他不满于我宋国的态度,在此战前后出使齐国,那我宋国……就得对秦国提高警惕了。”
“我记下了。”
蒙仲抱了抱拳。
当日,待蒙仲离开王宫后仅一个时辰左右,宋王偃便派了彭城的官员押运了一批粮草来到了方城骑兵的驻军点,其中还有不少酒肉,让诸方城骑兵大感欢喜。
于是乎,诸方城骑兵埋锅造饭,吃酒炖肉。
而次日,司马错与乐进便率领秦魏联军抵达了彭城,与蒙仲汇兵一处。
随后,司马错便代表秦国觐见了宋王偃。
虽然蒙仲其实并不想见到宋王偃,但考虑到宋王偃昨日在听到他那番话,今日会见司马错是否会出现什么变故,蒙仲最终还是跟着司马错一同去了王宫。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虑的,宋王偃当了几十年的君主,城府自然深得很,哪怕他昨日从蒙仲口中得知秦国或有可能抛弃他宋国、将他宋国作为与齐国结盟的牺牲物,但今日他见到司马错时,还是热切地与司马错交谈,并且设宴款待司马错以及晋邝等诸位秦将。
而在宴席期间,宋王偃也曾几次表达他对秦国、对秦王的感激,仿佛昨日他与蒙仲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的。
亲眼看到这一幕,蒙仲自己也感觉有些好笑。
好笑于他也难免被世人对宋王偃的错误认知所影响——宋王偃,真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毫无胸襟、毫无城府的暴君么?
怎么可能!
宋王偃大多数时候杀人,只是为了取乐,且所杀的也只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罪犯囚徒,真正因为一言不合而拔剑杀人的例子,却反而是寥寥无几。
就蒙仲所知,目前就只有在宋国攻伐滕国期间被宋王偃杀死的唐鞅——当时宋王偃与惠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一怒之下就把唐鞅给杀了。
看上去那唐鞅挺冤枉的,但相信只要有人听到唐鞅当时那番混账至极的话,都不会觉得此人死地冤枉。
至少蒙仲就这样认为。
在彭城修整了一日,司马错便率领秦魏联军踏上了前往郯城的道路,在经过约四五日的赶路后,大军抵达郯城。
当时得知秦魏联军抵达郯城,太子戴武亲自领着惠盎、戴不胜等诸多郯城的将领、官员,出城迎接,既是为了迎接秦国的国尉司马错,也是为了迎接蒙仲。
期间,蒙仲注意到穰侯魏冉亦在迎接的队伍中,笑容可掬地与司马错说着话。
在进城时,蒙仲抽了个空暇,将他老师庄子的警告,以及宋王偃的命令,皆转达给了他的义兄惠盎,只听得惠盎皱起眉头。
他对蒙仲说道:“此事很有可能……我原以为那魏冉只是想看看齐国的虚实,没想到他在郯城一呆就是将近一个月,我也觉得他有心在战后出使齐国,不过这件事,我等不好与其当面对质,只能暗中图之,免得秦人被我宋国识破后,再生变故。……总之,既然秦国为了攻打魏国,不惜与齐国结盟,我等只需设法破坏两国的邦交即可,不可直接与秦国撕破脸皮。”
说着,他笑着对蒙仲说道:“好了,这件事为兄会处理的,至于你嘛……我想你得向太子好好解释一下了。”
“解释?”蒙仲有些不解。
“当然。”惠盎表情古怪地说道:“你曾经形影相随的兄弟乐毅,为何投奔了燕国,且成为了燕军的统帅,以及,当初太子派去保护你的士卒荣蚠,何以也摇身一变成为了燕国的大将,这些,你可是得向太子好好解释一下了。”
听到这话,蒙仲亦是颇感意外:“对面燕军的将领,是乐毅跟荣蚠?……不是剧辛么?”
“并非剧辛,而是乐毅。”惠盎点点头,旋即补充道:“此外,还有一名叫做赵奢的大将。”
从旁,蒙虎与华虎二人听得满脸古怪之色。
乐毅、赵奢、荣蚠……好家伙,感情对面燕军的将领,都是熟人。
数万秦魏联军抵达彭城,齐燕联军那边自然不会不知情。
这不,就当太子戴武设宴为司马错、蒙仲等人接风的时候,齐军的主将田触立刻在己方军营的帅帐内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当时田触环视帐内诸将,沉声说道:“据斥候所报,今日宋国有数万援军抵达了郯城,看旗号,似乎是秦国与魏国派来的军队。……秦军军中多有‘秦国尉司马’字样的旗帜,我猜测极有可能是秦国的名将司马错带兵,至于魏军这边,则多是‘魏方城’、‘魏方城令蒙’字样的旗帜……”
『唔?』
原本环抱双臂闭目养神的乐毅,听到这话猛地睁开了双目。
在他身旁,荣蚠亦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魏方城令蒙?
那不就是……
彼此对视一眼,乐毅、荣蚠二人皆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