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道:“这么说,这保命丹也是道长对公主的对症下药了?”
“臣等是这么想的。”
皇后道:“既然如此,事情已经查明了,不过是御猫误食致死而已,康妃,你也不必过于悲伤。更加不要再闹了,和玉道长也是为了治好公主的病。”
康妃见已无法继续,便站起身来,她走到薛翃身旁,近距离打量着她:“听说你当着丽贵人的面曾说过,一定会治好公主的病,治不好就拿命来抵,可是真的?”
薛翃道:“是真。”
康妃道:“敢用禁药,你也是够胆了,公主的病还没治好,本宫的猫先给你弄死了。你可要好好记得,倘若食言而肥,到时候本宫可不饶你。”
薛翃道:“多谢娘娘提醒,贫道自然记得。”
康妃仍是气不忿,下死力地瞪着薛翃,好像要替爱猫把她咬死。
薛翃瞥着她,淡声道:“请娘娘别靠贫道太近。”
康妃更加吃惊:“你说什么?你真是越发的……”
不等她说完,薛翃道:“先前我去镇抚司给一位患了疟疾的囚犯看病,回来后本要先沐浴更衣,可是听人传的急,便直接来了,怕身上沾着病气,对娘娘不好。”
话音未落,康妃已经倒退了三四步远:“你、你这混账怎不早说?”她掩着口鼻,脸色大变。
薛翃道:“不过皇后跟娘娘都是圣眷正隆的贵人,未必会那么运气不好。”
康妃指着薛翃,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死死地捂着半边脸,回头闷声道:“娘娘,臣妾先告退了。”
不等皇后回答,便狠瞪薛翃一眼后便匆匆出殿而去。
何雅语脸上也有些忐忑之色,却还算镇定:“请道长落座说话。”
薛翃道:“贫道身上腌臜,就不坐了,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和颜悦色:“方才让道长受惊了。皇上从来甚是宠爱康妃,所以才赐了她那只猫,她平日里爱逾性命,这会儿自然是痛不欲生,只怕还要去皇上那边诉苦,倒是不知皇上如何处置此事了。”
薛翃道:“若是皇上责怪,贫道自然领受,只是皇上是英明之主,只怕不会怪罪。”
何雅语笑道:“你说的很对,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本宫怕你为难而已。你能想得开就最好了。”
薛翃淡看她一眼:“方才康妃娘娘听说贫道才从镇抚司回来,便唯恐避之不及,皇后娘娘不怕吗?”
何雅语道:“正如道长所说,本宫也不信自己运气不好到那种地步,再说,就算真的……那也有道长在,自然可以禳病解灾的,本宫说的可对?”
***
薛翃离开梧台宫的时候,正太子赵暨在内侍陪同下过来给皇后请安。
第一眼薛翃几乎没认出来。
一别经年,赵暨突然长高了很多,轮廓里已经隐隐透出了几分跟正嘉类似的味道,也许是贵为太子,他不再像是先前一样气质畏缩,一双眼睛里透出令人不容小觑的锐色。
曾经是跟自己极亲近的孩子,薛翃曾把他当作半个儿子来对待,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
虽然明白,但目光仍是忍不住会落在赵暨的脸上身上。
眼见赵暨一行人越走越近,薛翃往旁边站住,等太子先过去。
就在赵暨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少年却停了下来。
那双跟正嘉有三分相似的眼睛落在薛翃身上,赵暨问道:“你就是给宝鸾公主看病的和玉道长吗?”
他的声音也变了,不似先前的稚嫩微弱,也不像是个少年人所该有的嗓音,带着点奇异的低哑。
薛翃道:“回太子殿下,正是贫道。”
赵暨道:“听说你有把握治好公主的病?”
“我会尽力。”
赵暨嘴角一动,是一个冷峭的笑:“在宫里,只尽力可不行。你不是答应了丽贵人吗?”
薛翃不语。
“一个女冠子,你倒是很有能耐,才进宫,就得罪了丽贵人,听说方才又得罪了最得宠的康妃娘娘,”赵暨冷笑了声,“以后你可要小心点,这是宫内,不比你们山上。”
薛翃忍不住看他一眼,这孩子也大变了,变得有些剑拔弩张,锋芒毕露。
薛翃道:“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赵暨见她自始至终都十分的安静,不禁皱皱眉。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旁边一名内侍道:“太子,咱们还是快去吧,别叫皇后娘娘等着急了。”
“有什么可着急的,我是在宫里,又没有老虎吃了我。”赵暨哼了声,又看薛翃一眼,却终于迈步往前。
薛翃站在原地,回头看着他,只听赵暨大声地对身边的太监说道:“你们这些人眼睛都是怎么长的?说什么这女冠子长得很出色,甚至比当初的薛端妃还好看,叫我看,简直差的远了,一帮没见识的东西!”
内侍们不敢反驳,纷纷陪笑道:“是是是,太子殿下说的对。”
也有的说:“殿下小声点,至少别提那位主儿。”
赵暨道:“怕什么,这又不是在梧台宫,又不是在太后面前……”他顿了顿,回头恶狠狠地看了薛翃一眼,“难道她敢去告状?”
薛翃知道,赵暨是故意这么大声的,就是故意要她听见看见。
对上少年挑衅而不善的眼神,薛翃微微一笑。
猝不及防地看见这个太过宁静和忍的笑,赵暨心头微悸,有些话居然说不出来了。
终于他恨恨转身,向梧台宫方向去了。
在薛翃的眼前,少年纤弱却显得锋利的背影远去,那天晚上在泰液殿里高高兴兴吃鹿肉的天真少年,也逐渐地随着面目模糊了。
***
本来薛翃想先去看望宝鸾,但想到自己才从镇抚司回来,毕竟要加一份小心。
于是仍先回了放鹿宫沐浴更衣,忙碌了这一场,已经是过午时分,天突然阴了下来,日色尽收,彤云密布。
午饭没有吃,薛翃便拿了两片芙蓉糕出来,边吃边喂太一。
太一吞了两口食物,隔着水晶鱼缸盯了薛翃片刻,才悠闲自在地又转起圈来。
出了放鹿宫,头顶的天空已经是铁灰色,风飕飕而起,没有了阳光的紫禁城显得格外阴冷。
才进宁康宫,绿云便先迎了出来。薛翃方才在放鹿宫听冬月提起,说绿云来找了她两回,薛翃猜测多半是为了御猫误食丹药的事。
绿云避开宁康宫的人,对薛翃道:“小师姑,您终于回来了。这里出了点事,您可去见过皇后娘娘了?”
薛翃道:“别急,御猫的事已经完结了,公主怎么样?”
幸而她先前炼制的保命丹还有几颗,便拿了两颗给绿云。
绿云接了过来,道:“自打服了那一颗药后,公主的气色眼见比先前要好,只是……”
她迟疑地看薛翃:“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薛翃道:“只要是这宫内的事,有关公主的事,你但说无妨。”
绿云这才悄声说道:“康妃娘娘的猫到宁康宫来,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可是那猫、那猫不是误食了保命丹。”
薛翃一怔:“你说什么?”
绿云道:“好像是……是公主喂给那猫的。”
绿云听薛翃的命令在这里照看宝鸾,自然尽心竭力,而且这保命丹的服用有诸多禁忌,所以她看的很严。
之前要服第二颗药丸的时候,绿云小心取了出来,本是要看着公主服用的,不料公主说水不好,让她再去倒一盏。
绿云不疑有他,便出来倒水,正听宫女们说什么御猫跑了来。
绿云没放在心上,端了水往内,还没进殿,就看见宝鸾垂着手,那御猫正在舔她的手心。
宝鸾见她回来,才忙缩手,绿云不见那颗药丸,便问起来,宝鸾只说自己已经吃了,谁知后来那御猫毒发而死,宝鸾才又改口,说是药丸掉在地上,给御猫抢去吃了。
其实在听说御猫误食了药丸的时候,薛翃已经有些疑惑:那药丸珍贵,又非等闲,绿云一定会好生保管,怎会轻轻易易给猫吃了呢。
只是当时康妃咄咄逼人,兴师问罪,所以才顾不上思量此事。
虽然屋内并无别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浑身发抖。
上次长街上的不期而遇,她脱口而出一句“连城”,还以为人声嘈杂,她的声音又弱不可闻,他是受刑伤重的人,自然是绝不可能听见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乱跳,望着俞莲臣微微睁开的双眸,无法回答。
这个回答太沉重,就像是掀开了鲜血淋漓的过往。
***
镇抚司本就备了大夫听候差遣,江恒叫了一名锦衣卫,很快把人领了来。
江恒进门的时候,见薛翃手中捏着一根金针,似乎才对俞莲臣用了针。江恒走到跟前儿:“怎么了?”
薛翃脸上平静:“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我以金针刺穴,替他暂且纾解。”
江恒不置可否,示意那大夫上前,薛翃转头,并不起身:“先生怎么称呼?”
那大夫战战兢兢道:“鄙人姓黄。”
“黄大夫有礼,”薛翃淡淡说:“他的情形已经危重,喝不下药,便只能等死,只能用针灸,如今请大夫按照我所说,替他刺身上各处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黄大夫唯唯诺诺,从药箱里取了金针出来,“其实老朽也曾这么想过,只是今日并非用针的吉日,而且没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关天,就不管什么黄道黑道的了,请大夫以针刺他的中脘穴,章门穴。”
黄大夫点头称是,才要动手,又吓得停下来,原来这两处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属于奇经八脉中的任脉,倒也罢了,章门穴别名长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脏会穴,肝经的强劲风气在这里停息,就如同风口出入的地方。
这穴道统治五脏疾病,非同一般。
黄大夫迟疑地看薛翃:“仙姑,确定如此吗?这位病人此刻内息微弱,再刺他章门的话,泻了体内风气,会不会更导致他体弱不支,病情恶化?”
薛翃看着俞莲臣乱发之中的脸,因为病痛煎熬,这张脸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耸的眉梢坚硬倔强如磊磊孤岩。
“不会,他能撑过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涩,薛翃垂眸,“何况不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江恒虽然不懂医术,但他是习武之人,对这些穴道之类的自然并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这才明白薛翃为何要请别人来下针。
此刻见黄大夫迟疑地望着自己,江恒一点头。
黄大夫这才举手,将俞莲臣的衣裳解开,露出整个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并没回避,见他腰腹劲瘦,隐隐显露出明显的肌理,只是因为瘦,更显得腰窄,上面还有些新新旧旧的伤痕。
薛翃定神:“动手吧。”
黄大夫举手行针,先在俞莲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轻轻刺落,动作缓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着,见他人虽然优柔寡断,但用针的手法老练,认穴准确,落针绵稳,便知道的确是个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过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悬针片刻,才慢慢刺落。
这一针过后,俞莲臣紧闭的双眸动了动,放在床边的手指也随着弹动,仿佛要捉住什么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对江恒道:“他的神志会慢慢清醒,请江指挥使叫人把汤药送来。”
江恒点头,到门口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