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的缺陷就是天生胆怯,性子弱,而且敏感爱哭。
其实也是,从小给全家上下呵护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性子多半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十分娇纵,要么十分怯弱。
不幸的是,七宝属于后者。
幸运的是,她有阖府上下的细心呵护。
因为知道她的性情胆怯,生怕她受了委屈,整个威国公府千挑万选,精挑细选的……直到七宝十五岁及笄,这如意郎君的人选还没有选定。
期间来求娶的自然不计其数,其中多是非富即贵的,甚至包括两位王爷。
一位是静王殿下赵雍,一位是康王世子殿下。
虽然都是凤子龙孙,但身份却有所不同,众所周知,静王殿下在几位王爷中排行最末,而且体弱多病,圣上面前并不得宠。
但康王殿下就不同了,精明强干,深得皇帝宠信,群臣爱戴,有贤王之称。
民间都说康王殿下是太子之选。所以虽然是康王世子来求娶七宝,但权衡利弊,仍是比堂堂的静王殿下要强多了。
终于,谢老诰命做主,给七宝择定了康王世子。
一时满城传颂,都说威国公府的小小姐好福气,将来恐怕便是太子妃娘娘了。
一时众多名士嘉宾犹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国公府交际,不过是攀龙附凤的意思。
大概是觉着终于给心爱的小孙女选定了如意佳偶,谢老诰命在当年便含笑下世了。
七宝哭的昏死,大病了月余才有起色。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老诰命去世的次年腊月,京内也随着风云变色。
先是有传言康王殿下谋逆,本以为是流言,谁知不到新年,锦衣卫已经查封了康王府。
这场风波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威国公府。
大变那日,到府内传旨的太监宣读圣旨,大意说宫内的淑妃娘娘勾结康王意图谋逆。——如今淑妃已经伏诛,康王也在狱中承认此事。
刹那间,偌大的威国公府,成了人间地狱。
所有人都从九重天坠落泥淖。
包括七宝。
她是天生娇贵的身子,打小没有受过丝毫委屈,行动处便有人伺候呵护着,哪里禁得住这个。
去抄家的锦衣卫如狼似虎,不管是贵妇、小姐,尽数拉出来囚禁在一起。
只是当几个彪形大汉涌入长房小姐的闺房之时,望着面前双眼朦胧宛若洛神在世的少女,这些粗鲁不堪的男人们突然间都屏息静气,不敢高声。
一个个如痴如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原来绝美,也是一种慑人于无形的利器。
只是当时七宝不懂而已。
虽然这些锦衣卫已经收敛了凶神恶煞的行径,但七宝从小娇养深闺,除了兄弟父叔等,外男都没见几个,突然看见这身着铠甲手按钢刀的锦衣卫,受惊之余便晕厥了。
这一年七宝正好十七岁,也本该是在今年嫁入康王府的。
***
再度醒来的时候,七宝人已经不在国公府了。
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受惊过度,浑浑噩噩,幸而身边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孔,那就是在威国公府伺候她身边的丫鬟同春。
从同春的口中七宝才知道,在她昏迷的这段日子里,静王殿下赵雍奉旨彻查了整个威国公府,如今昔日荣华赫赫的府邸已经成了罪囚的产业,一应值钱的物件都给检抄,府门上贴了封条。
七宝最担心自己的母亲跟兄长们,只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同春体察她的心意,低低说道:“奴婢只从门口的小厮洛尘口中得知,夫人跟姑娘们、以及府内的其他女眷都给羁押在大理寺。洛尘说,女眷们一般都会给论身价发卖出去。”
七宝只觉着耳畔一句句都是噩耗,不由痛哭失声。
同春忙安抚,又说道:“姑娘,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七宝脑中一片茫然,懵懂地看着她。
同春小声说道:“姑娘,我打听到,这里的主人是张制锦张大人,是他把您救了出来的。”
“张、制锦?”七宝水汪汪地双眼睁大,大为意外。
七宝当然知道这位张制锦大人,他出身四大豪门之一的兰陵张家,传说貌比潘安,才胜子建,但天生性情不羁,少年时候便离家出走游历天下,一人一马一剑,所到之处常常有行侠仗义的奇闻异事传出,委实的潇洒风流,不可一世。
且数年来更有许多绝句名篇流传于世,每当有新诗上市,便会引发京城纸贵。
后来张制锦收心回京,便在户部任职,行事举措竟很得圣意,很快扶摇直上,如今已经贵为吏部尚书,内阁次辅,封文端伯,是朝中年纪最轻的权臣,天子跟前头一号的红人。
七宝从小体弱内向,唯一的爱好是喜欢看几本书,先前家中也藏有不少张制锦的诗集,有很多他的诗甚至倒背如流。
七宝甚是倾慕张制锦的才华,有时候捧着诗词遐想,却不知这样的人物到底是何等潇洒脱俗的形貌。
只是那也不过是闲暇乱想而已。哪里想到今生竟真的有风云际会的时候。
听了同春的话七宝彻底惊呆了:“可张大人他、他为什么救我?”
同春回答:“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当初去咱们府内的人不少,姑娘想想这位大人跟府内老爷有无交情?”
这样一提,七宝倒是恍惚想起一点:“以前仿佛听哥哥们提过一次……”
她的心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两只好看的眸子闪闪发光:“难道张大人是家里的世交?”
同春趁机忙说:“多半如此了!不然他怎么会冒险相救姑娘呢?奴婢看,他既然把姑娘安置在这里,迟早晚会来探望您的,到时候见了面,姑娘只需要好生求他,想必他会看在昔日跟府里的关系,帮帮咱们。”
“说、说的是,”七宝的心噗噗乱跳:“但我该怎么开口?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同春撺掇道:“怕什么,他是府里的世交,也算是姑娘的长辈了,而且听说这位张大人在皇上跟前说话最管用,而且跟静王殿下也极交好,他既然肯救姑娘出火坑,自然是顾念昔日跟府里的关系才如此的,姑娘如果想跟夫人少爷等重聚,如今只能靠他了。”
“母亲,哥哥们,”七宝触动心思,泪一涌而出:“同春,我好想他们,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小姑娘趴在丫鬟的肩头,哭的难以停止。
同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姑娘别哭了,如今哭也无用,只有张大人是救星了,姑娘千万好好记得,等这位大人来了后,姑娘仔细跟他求一求,夫人跟老爷少爷的性命都指着您了。”
七宝从小到大都无忧无虑的,从没有遇到过这种难事,也是头一次觉着肩头的担子这样重。
她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同春,可心里却一点数也没有。
直到那天傍晚,七宝坐在窗前,托着腮看外头那一枝西府海棠。
因想念家人,眼圈微红,泪珠打转。
粉粉红的海棠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花瓣随着纷纷扬扬地飘落。
七宝的眼神有些迷离之际,一道月白色的影子,从花枝底下徐徐地走了出来,风姿曼妙。
七宝还没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什么花神风君之类的精灵,但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几乎一眼就认定,这就是张制锦。
所谓风华无双,大概指的就是这个人了。
他缓步自那一重西府海棠下经过,一身的月朗风清,眉目如画。
不经意的顾盼之间,眉梢眼角却自有万种风情。
七宝的兄长周承吉、周承沐都是京内有名的美男子,贵宦子弟,风度翩翩,七宝本是看惯了的,可他们却都无法跟面前的人相比。
而且万万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年青。
她从小儿就听说张制锦的大名了,本以为是个跟自己父亲差不多的长辈。
七宝发呆的时候,花下张制锦略略抬眸,长睫轻眨,清冷如电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向她。
七宝吓得几乎抱头躲在桌子底下。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张制锦已经进了房间。
同春跟在身后,畏畏缩缩地向着七宝使眼色。
直到张制锦淡声道:“出去。”
同春本还有点犹豫,给他淡漠冷绝地眼神一瞥,顿时低下头去,乖乖地出门了。
七宝从小儿身边不离人,更没有跟一个外男同居一室,见同春离开,越发慌了神,
幸好同春这几日的耳提面命有效,七宝记起同春的教诲,终于结结巴巴地唤道:“张、张世叔……”
“你叫我什么?”那好看的眉形微微扬起。
幸而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浑厚,一听就透着可靠令人信赖之感。
七宝安顿忐忑的心神:“我、晚辈……见过世……叔。”
“世叔”这个称呼,是七宝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显得又亲密——跟府内是世交的情谊,又尊敬——她晚辈对于长辈的恭敬。
但如今亲见其人,忽然不知道以“叔”来称呼是否唐突。
七宝心头发虚,最后那一声“叔”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又轻又弱。
张制锦嘴角微挑,突然走近了一步。
离得太近了,七宝能看清他月白长衫上的缂丝暗纹,以及他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不知是什么香气,透着清冷而昂贵的气息。
七宝几乎忍不住发抖,但虽然慌得很,她仍记得丫鬟的叮嘱,当下只管死死地低了头,红着脸说:“我、想求世叔、大人……周全我的家人。”
出乎意料,张制锦回答:“好。”
难以想象他答应的这么痛快,七宝惊喜交加,猛然抬头,却对上那双有星光隐耀的眸子。
他凝视着七宝水雾氤氲的眼睛,温声补充:“只要你告诉我,那时你对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七宝如坠雾中。
“什么……话?”两只泪渍未干的妙眸微微睁大,她讶异而迷惑地问道:“我、我跟世叔见过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七宝竭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印象,而他如此丰神俊朗,出色之极,倘若见过面是绝对不会忘的,难道是他弄错了?
张制锦看着少女的反应,很短促地笑了笑。
“我早知……”笑容里的自嘲稍纵即逝,眼神却陡然间变得暗沉。
七宝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踉跄地后退:“世、世叔,大人……”
她懵懵懂懂,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禁不住泫然欲滴。
张制锦凝视着她含泪泛红的眸子,真如梨花春雨,美不胜收。
男人喉头一动,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在七宝的肩头摁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人推倒在那张花梨木的雕花大床上。
“静王?”周承沐道:“别的王爷偶尔还能见过几次,只是静王殿下因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的,我至今还没有机缘碰面呢。”
七宝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周承沐忍着笑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七宝皱着好看的眉心,慢慢地说道:“哥哥,我觉着吧,人不能总是锦上添花,要学会雪中送炭,比如现在,人人都喜欢康王殿下,人人都说静王殿下没有前途,可是,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万一、我是说万一静王殿下以后会有出息呢?”
周承沐笑道:“这话说的有理。咦,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了?”
“我只是、”七宝咳嗽了声,眨巴着眼说,“我只是突然觉着静王殿下有点可怜嘛,人人都说他要死了……好像盼着他死掉一样。”
七宝是个没心机的,自以为话说的天衣无缝,巧妙绝伦,但周承沐何等聪明,看七宝的神情言语,便觉着有异,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了这一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七宝才鼓足勇气道:“哥哥,以后你、或许可以多亲近亲近静王殿下,就当是雪中送炭……积德做好事了,你说好不好啊?”
周承沐虽然敲问出她的意思,却也没当回事儿,毕竟人人都知道静王是个冷灶,而且又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行动,要见他,也是难。
何必费心费力而不讨好呢。
于是承沐只稍微应付了七宝一回,便走了。
如今周承沐把这话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拧眉想了一回,当下吩咐周承沐:“你以后就按照七宝所说,想法儿接近接近静王,跟他搭上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