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陈洪猛地跃出,一把揪住那个太监的领口,对着他的脸就喷着口水。
他咬牙切齿道:“混蛋,你懂可个屁,先生以后不教我们了。”
“什么?”
“先生从明天起就不再担任我们的学长,今天是他的最后一课。”
屋子里再没人说话,只剩下陈洪声嘶力竭的叫喊。
正在这个时候,书屋的大门推开,孙淡背着手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脸的平静:“都在啊,现在我们上课!”
陈洪松开那个小太监,一声大吼:“起立!”
所有的学员同时站起来:“老师好!”
吕芳在牢房里坐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心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这才缓缓开口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一章是孔子的经文,这一节是经文中的纲领,空子说,大人为学的道理有三种,一件是在明明德。上明子,是用工夫去明他;明德,是人心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本体。但有生以后,为气禀所拘……”
他的声音缓和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里,竟铿锵地在大牢里回荡,随即散布在整个天牢之中。
没错,他正在凭着记忆背诵着孙先生的课。
“咦,你这说的是《大学》?”对面那间牢房里的一个犯人突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抓着木栅栏,贪婪地看着吕芳。
这一间牢房里关了不少犯人,且多是有身份之人。想来这事也可以理解,你级别不够,还真进不了这里。
每个牢房之间都用粗大的木栅栏隔着,彼此之间声息相闻,互相之间都能看得通透。
吕芳在这一个月中同周围几个犯人也都混熟了,有些还能聊上几句,互相让些食物。
不过,他还是能够明显地看出犯人们对他的鄙夷。
仔细一想,吕芳立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这里面关的大多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大明朝的官员有不少都吃过太监的亏,对他这个这个太监难免有些成见。
比如对面那个官员,好象姓古,据说以前是河道的官员,正德十三年的时候黄河发大水,堤坝决口,冲了三个县城。河道总督没有法子可想,索性投水自尽,来一个一了百了。他这个属官却被抓进来关着,一直没有审判。后来,正德皇帝忙着打仗,然后又是夺嫡之争,也没人搭理他。因此,古大人在这里一关就是三年,关了个满肚子怨气,说起话来也特别难听。
尤其是在吕芳进监狱之后,古大人见来了个太监,一想起以前在任上时,自己没少吃太监河监的气,更是每日不停地撩拨吕芳,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听到那样的话,吕芳简直没办法将这个泼妇一般的犯人同以前那个同进士出身的古大人联系在一起。
好在吕芳脾气很好,为人深沉,也不同他吵。
古大人这几天正自郁闷地躺在地上睡觉,突然听到吕芳背书,心中突然一震,就连忙爬起来旁听。天下间的官员都是读书出身,圣人之言诗云子曰可以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去,在这里关了这么几年,也没书看,突然间听到《大学》中的文字,古大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吕芳还在不住念道:“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是解做一切。孔子说,大学的条目虽有八件,其实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尽天下的人,一切都要把修身做个根本。盖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修身的功夫。齐家、治过、平天下,都是从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卑,虽有不同,都该以修身为本……”
古大人已经听了半天,心中听得不住点头,暗道:“这个小太监看起来虽然让人讨厌,可学问上的功夫却甚是了得,是个人物啊!”
“不过,这等阉贼,学问越大,祸害起国家越是得心应手。”
古大人心中虽然佩服,却有些暗自警惕。
他本以为吕芳这一段话是他自己对《大学》的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吕芳在背诵孙淡的课文。
再看看四周,有好几个牢房的犯人都趴在木栅栏上如痴如醉地听着,好象都入了迷。
这里面的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可说是一日不能无书。在这里面关了这么长时间,听到有人背书,都像是喝醉了酒一样,酣畅淋漓到极处。
吕芳并不知道他所背诵的课文是孙淡抄袭的《张居正讲解四书》,张居正本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他的著作自然是明朝一等一的。
监狱里的犯人都是识货的人,只听得心神剧荡,有的人眼睛都热起来了。
古大人虽然佩服,可却还是哼了一声,大声对着吕芳的牢房喊:“阉贼,你念得是什么,注解《大学》,哼哼,我看也不过是老生常谈,也没什么新意。”
古大人这一声喊,吕芳的声音停了下来。
良久,突然有一声怒吼:“老古,你他娘做什么,咱们正听得带劲,你显什么牛比,让小太监念下去。咱们关了这么长时间,正无聊,就算是老生常谈,也是可以听听的。再说,小太监的学问还真是不错,我看你老古就没这个本事。”
古大人有些语塞。
半天,吕芳那边才有声音幽幽传来:“打搅各位大人了,刚才这段注解不是吕芳的文章,这是我家恩师在课堂上的讲义。”
“原来是你家恩师的讲义。”为尊者讳,古大人也不想再刻薄下去:“不知你家先生是谁,听说你们内书堂的学长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你家恩师是杨慎还是杨一清?”
听他提到这两个名字,牢房里的犯人都安静下来。这二人大名鼎鼎,很多犯人还做过他们的下属。
“不是。”吕芳的声音又传过来。
“那么……是王元正还是张诩。”这二人的学问比起小杨和杨一清可差远了,古大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也不是。”吕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我家恩师姓孙名淡字静远,乃是京城第一名士,《日知录》的作者。”
“孙淡……没听说过。”
“这人还真不知道。”
牢房里嘈杂起来。
古大人冷笑一声喝道:“安静,咱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音讯断绝,外面出几个大名士也不奇怪。”
“的确。”牢房里又有声音响起,显然都同意古大人的观点。
古大人又问吕芳:“小太监,听你刚才读的这段文字,看样子这个孙淡还真有些学问。他是正德几年的进士,哦,算来,应该是正德十五年。如今,这个姓孙的在翰林院做什么,?”
吕芳忙回答道:“我家恩师还没进翰林院。”
“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诓骗我吧?”古大人明显得不高兴起来:“不进翰林院做学士,怎么可能去内书堂教书,这个孙淡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吕芳回答道:“我家恩师现在不过是一个举人,在房山做知县,还没进翰林院?”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监牢里又闹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在骗鬼啊!”古大人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