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居的一日欢笑,让一年多的紧张修炼带来的疲劳尽数散去。
其实身体并不疲劳,疲劳的是精神,是每日想着“我要进步”的自我催促。
这一日放下一切,一心只是享乐,只是朋友间闲聊打趣,只是吃喝。
那便什么都忘了。
但于这什么都忘了中,言诚却隐约有所感悟。
夜里,他躺在床上思索,脑海中渐渐生出一丝清明。
但抓不住。
因为它太过灵动,如同夜里的萤火虫,如同九天上一个微微发光的星。眼睛能捕捉到已经难得,想将它控制在手,似乎只是痴谈。
那么便不想吧。
言诚闭上了眼睛,顺其自然。
这一夜,他梦到了大河奔流,最终干涸;丰美的田园于岁月中消磨,竟成沙漠;海中土地隆起,成了山峰;山峰倒塌下落,却成了湖泊……
他不知道这梦代表着什么,也并不想去深思。
他只是看到,只是听到,只是感应到。
然后静静地欣赏,默默地点头。
岁月如流,自他身边匆匆而过,他坐看沧海桑田,不发一语。
次日醒来,他梳洗打扮,整顿衣冠,然后来到书馆。
书先生很早便在书馆之中了。他坐在桌案后,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人与周围的环境完全融为一体,仿佛本身就是书的一部分。
“来啦?”他抬头,目视刚好走到案前的言诚,目光温和,面目慈祥。
“先生好。”言诚拱手。
“你已有段时日没有来这里了。”书先生说。“我一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你已几日不读了?”
“日日不忘。”言诚说。“学生居处,倒有十几本书。虽然修行艰苦,但每夜总是抽空读上片刻。有时只能读一小段,但亦能心生感悟,也不算荒废。”
“这便好。”书先生点头。
“这次前来,却是有些功利打算,先请先生原谅。”言诚诚恳地说。
“天下人读书,有多少不为功利?”书先生笑。“便是我亦因功利。”
言诚讶然。
“物质的名利是功利,心里的安慰便不是了?”书先生问。
接着答:“令自己觉得自己每日都在进步,或是每日都不退步,这便是我读书求的功利。”
“受教了。”言诚拱手。
“说吧,你的功利是什么?”书先生问。
“我能以画入道,将念力念术绘于画中存储待用。”言诚说,“但每次发动,皆要先绘出简约笔意,以激发画中念力念术,如此一来,便比正常的修行者出招慢上不少。我想寻求解决之法。”
“无外乎是令描画笔意的过程更短,或干脆跳过。”书先生说。
“正是。”言诚点头。“只是无从下手。特向先生求简约之道。不知有何种书籍,可令学生有所感悟?”
“你昨夜做了什么梦?”书先生突然问。
“沧海桑田变化。”言诚答。
书先生点头:“那便还是生死。”
“还是生死?”言诚不解。
当初书先生以生死有无之论,助他看破了万物生念,绘出百草图。如今书先生仍是讲生死,那么又是何意?
“世间万物有生便有死,不化是生灵还是死物。”书先生说。“山峰不动,似万年不倒,但沧海桑田中,不知何时便被大地吞没,或化河流,或成海洋。而海洋无边,却终有一日沉沦为漠。”
“生与死并非相对,而是相生。而我推出生死之前说的,你可还记得?”他问。
“是有无。”言诚答。“是事物的两面。有为其形,无为其用。”
“正是。”书先生点头。“杯无壁则无杯,杯无空则无用。你的画有形,那便是有;你的画有念,那便是生。”
“那么什么是无,什么又是死?”言诚恭敬而问。
“笔意便是无,念尽便是死。”书先生说。
言诚不再发问,而是低头深思。
他想起了昨夜的梦,记起了曾经有过的感悟。
艰苦的修炼便是有,而那短暂一日的尽情欢乐,便是无。
人生若只是沉浸于修炼之中,只想着不断变强,至死时攀到最顶峰,而因此放弃了一切的欢乐,一切的凡人之趣,那么这修炼有什么意义?
求长生,是为了能有更长的修炼时间,还是为了能更长时间地体会人世欢乐?
我们要的是最强的力量,还是因为拥有了最强力量,而带来的更多享受与快乐?
没有艰苦修炼,便难有那不受别人打扰的快乐。
但若没了那份快乐,修炼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毫无意义!
物有生死,世界亦有始终。
生为有,死为无,而正因为死亡的存在,生才变得更有意义,更为人所向往追求。
画为有,意为无。
形可见,生可见;意不可见,无不可见。
画可见,画意不可见。
只存于心。
言诚心动。
既然画意本就是虚无之物,不过是一念一意,不过存于心中,又何必非要将之画于虚空之中?又何必以这种仪式来召唤?
只要我心动,它便出现于我心,它便于不可见之中可见。
它便能召唤出画中之念。
画念尽,便等于是死。
以无唤死,以意唤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