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机后的拍摄很随性,因为团队相对于很多商业片,也小得多。
一般商业大片,同时开拍两三组戏,一个景可能就要提前一个月搭,各种特效、动作、道具……一个动作就要拍的声势浩大,那《遇仙降》就比较随性。
文晏常常起来看个天气,今天雾大,季铭,走,上山拍两景。
明天太阳好,媛媛,走,坡上唱歌去。
或者大雨滂沱,在屋檐底下拍一镜师生对手戏,一者浪漫,一者悲伤。
“溪云到处自相聚,山雨忽来人不知。”
李元盘着腿坐在屋檐下,雨滴打在地面上,又摔得散开,把他裤脚给打湿了,但他只是笑着看雨,身体还轻轻摇晃着,很舒心的样子:“小花,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呢?”
王小花抱着小腿坐在那儿,直愣愣的。
“是清朝的一个学政,叫何绍基,学政就像是我们今天的教育厅长,他写的这一句,讲的就是山溪的水汽蒸腾上来,在半山腰上凝聚一层水云,结果突然下了大雨,山下人的视线被云给遮住了,一点都不知道,直到雨滴在了身上,才赶紧跑回家去。”季铭眼前好似出现了那一幕:“是不是很熟悉,上回富贵他妈妈不就是这样?还把鞋子跑坏了,哈哈。
有很多诗词就是从我们日常生活里提炼出来的,不过现在的城市生活估计是写不出什么诗来的,只有在你们这里,才能跟一千年前的人看到一样的景,有一样的感想。”
王小花终于转头看了他:“李老师,这首诗要考么?”
文晏从监视器里把目光挪了出来,直接看向一米远处的季铭。
那双雨洗过一样的眼睛里,扑闪一下,突然多了一层灰扑的幕布,她没有叫停,拍这部戏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多,一个长镜头拍过去十几分钟,季铭就在那演,台词不是问题,情节也不是问题。
季铭随时可以让李元从镜头前,进入到生活里——剧本台词没了,李元就不只是季铭演的一个角色,还成了一个来教书的老师,遇见了学生,遇见了家长,或者看这雨前雨后的大山念几句诗,喝一点酒,都是他的生活。
现在,他为小花只记得考试,有些怒了。
“不考的诗,你都不想学么?”
李媛媛被季铭看了一眼,有些瑟缩——季铭说会带她,但不是那种上课下课的带,而是一边演一边带,孩子对于情绪的感受是很直接的,季铭有意散发出各种明确的情绪信号,李媛媛自然就有了直接的反应。
效果好的一塌糊涂。
此前宋梅教她的那些看机位,念台词,表情怎么控制……这些很古板的桎梏,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季铭成了李元,所以李媛媛就成了王小花。
这种角色之间的成全,让画面里的人物,有完全不一样的和谐感,因为那本来就不是刻意捏出来的模样,它就那个样。
季铭看着李媛媛瑟缩起来,阴翳的情绪往回收一步,那边王小花反应式地就往前抢了一步,声音也高了起来:“那不考就是没有用,没有用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学?”
“停!”
文晏终于喊了停,今天拍完了。
“季铭又涨戏了啊,情绪收放,自如多了。”
季铭把李媛媛拉起来,笑了一下:“有么?”
这一回的电影拍得,很舒服,功德点一个点一个点地消耗,远比之前《艳红》的时候要来的润物细无声,如果不是隔几天回头去看一下,季铭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又进步了,又有改变了。
“真的有。”
文晏本身就只拍了这是第三部长篇,其实对演员的事儿了解的也不是很多,但她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季铭越来越游刃有余了——而拍到现在,李元的身上,一种深层次地变化,也渐渐露出脉络。
李元从头到尾有一个变化,来的时候是天真的,是热情的,中间经历了王小花、侗寨村民,还有他自己给的挫败,最后获得了一个心灵层面的答案——这个过程很简洁,但是这些变化都是在一个水准之上发生的。
从刚来这里,李元就已经是个读诗百遍的人,他的心灵修养本来就是很有水准的。
不可能存在,这么很直白的一个变化:莽莽撞撞,恼羞成怒,最后大彻大悟,这种从低到高的变化是不符合李元人设的——所以刚才即便李元对王小花沉迷考试不可自拔,很不爽,但他也绝不是跟泼妇一样攻击她势利。
这种不满,要通过情感情绪的变化,来说服观众,而不是歇斯底里的发火,激烈的台词。
就像是声乐,你唱到一个G5,对很多歌手来说并不难,但是要在G5的高音上平滑,游刃有余地唱出一段旋律来,那就是很难了——很多歌手“啊啊啊”可以唱的很高,跟爽的时候一样,不要停,但唱一整句词就会破音、尖锐,跟已经喷了似的,能一直喷的,那都是高手。
道理是一样的。
这是个能力问题。
把高音唱的不像在高音上,那才叫水平。在高水准的表演基础,寻求情感变化,也才叫水平。
“我现在坐在后头,都看的很舒服。”文晏把李媛媛拉过来擦头发,有雨水溅到她身上了。
“影迷就不一定看的舒服了。”
“哈哈,你还指望有多高票房啊?”
《嘉年华》在那么大的社会事件推动下,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拿下金马最佳导演,最终也不过2000万出头的票房,文晏从来也不是追求票房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