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这就派人去。”
从始至终,元贵靡都声音柔和,礼节周到,身上几乎看不出乌孙人的强横,这在中原,会被认为是有很好的教养。
可在乌孙,这儿崇尚的可是强横、贪狼啊。
任弘瞥了一眼瑶光,元贵靡有些过于柔懦谦卑,刘万年小孩子脾性不着调,听说她还有一弟一妹,年纪皆幼。正因如此,瑶光作为长姊,才要处处都表现得强势罢?否则兄妹几人,都要被那乌就屠欺负惨了。
这时候,瑶光问起乌孙昆弥的所在。
元贵靡说道:“昆弥与众翕候在北面射猎,母亲倒是昨日刚至,已在温泉宫室里了。”
所谓的温泉宫室,便在北面十余里外,他们轻骑驰骋,很快就到了。
这一路上,出现在任弘眼前的都是芳草如茵,远处墨绿的山峦层层叠叠,犹如潮涌般的海洋。伊犁河谷可谓西域最湿润的地方了,昭苏更不愧是后世,新疆唯一没有沙漠的县啊,这也是乌孙能坐拥如此多部众的原因。
温泉很快就到了,坐落在一座山丘旁,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冒出的腾腾热气。这是乌孙王室的领地,昆弥将其送给了解忧公主,围绕温泉,建了一圈小木屋,并没有想象中“温泉宫”的壮丽。
然任弘倍感亲切的是,这些木屋外围,居然还圈了一片地,里面种着蔬菜,有葱有韭,葵菜就更不能少了。
干活的是几个卷着裤腿的汉人,瑶光打马过去与他们打招呼,却是跟随解忧公主来到乌孙的陪嫁奴婢,二十年过去,早已头发斑白,当看到汉使节杖时,他们都眼前一亮,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过来,用中原话向任弘问好。
“汉使是哪里人?”
“是从长安来么?”
“路过过陇西否?”
“在西域饮食不便罢?无妨,在此多待几日,我保你每一顿都吃上地道的汉地食物,用这地里种的蔬菜,来闻闻,这韭香不香?唉汝等推我作甚,让我多跟汉使说几句话。”
末了他们却又摇头:“这次的汉使,比上次的更年轻了啊,还是因为,吾等都老了?”
这是来自家乡人的热情,望着脸上尽是皱纹,须发斑白的陪嫁奴仆们,任弘有些动容。只可惜自己从未去过敦煌以东的地域,无法告诉他们家乡的近况。
瑶光挽着其中一人的手,询问她道:“乳母,冯夫人呢?”
“冯夫人奉主命去了大宛,长公主、汉使,请随老妇来。”
一个年长的奴婢带着他们,沿着木板修筑的栈道往最大的木屋里走去。
旁边就是温泉,任弘犹豫要不要先去洗下脚,这汉式屋舍,一般是要只着足衣进去的,但他这双靴又是登山又是骑马,踩过冰踏过泥,几天下来早就臭烘烘的了,足衣怕是又黑又黄,太过无礼了。
幸好瑶光告诉他,穿靴进去也无妨。
“你还指望乌孙众人进去时脱靴?”
此处也没有想象中,面见一位公主复杂的拜谒和礼仪,到了门口,只听到里面有些唧唧之声。
老仆和瑶光先进去少顷后,这声音便停了,随后便传出一个中年女子的传唤。
“汉使请进。”
任弘刚入内,就看到了一架巨大的织机,原来方才的是机杼声?
而坐在织机前,刚放下手中线圈的中年女子,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忧公主了。
但和任弘想象中的容貌秀丽,气度非凡的公主不同。解忧公主一点都不耀眼,反而有些瘦小,头上不是汉地贵妇人越高越好的瑶台高鬓,而是普通汉妇喜欢的垂髯,以玉钗固定。
她容貌清秀,虽然已年过四旬,看上去却才三十多岁,头发依旧乌黑,笑容柔和,神情里丝毫看不到瑶光的强硬。
瑶光正侍立在母亲身边,记得在外面时,她言必称解忧公主,话语间满是对母亲的维护与崇拜。
但此刻,瑶光却没有任弘想象中,在母亲身边撒娇的模样,反而有些僵硬,刻意保持着距离,身子挺得直直的。
任弘上前数步,长拜作揖:“汉谒者任弘,见过公主!”
这一拜,任弘心甘情愿。
大汉联合乌孙灭匈奴的重担,扛在这个一个瘦小女子的肩膀上,确实太重了。尤其是考虑到汉朝撤离西域,十余年汉军未西出玉门。少了母家支持,一定过得不容易。
但解忧一扛,就是二十余年,当得知汉朝重返西域后,便立刻打发子女前往长安,欲重建汉乌联盟。而原本的历史上,当她终于在历经磨难,重新回到长安时,已是年过七旬,白发苍苍。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句班超求归时的肺腑之言,也能用在解忧公主,还有那些随她陪嫁到乌孙的奴婢身上吧?
可惜后世之人只记得王昭君,知晓解忧公主者却寥寥无几。
“三年了,三年没见到汉使了,这八尺汉节,真是让人怀念啊。”
解忧公主笑着请任弘起来,却在让奴仆出去后,复又摇头道:
“不过任谒者,你这节杖,哪怕要作假,也做得太不用心了,起码有三处破绽,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任弘抬眼,瑶光对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公主,下吏……”
任弘正要解释,解忧公主却笑着伸出了手:
“给我,我正好有些金缕丝线,能帮你做得更真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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