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齐郡的张须果不也是正经的关陇出身吗?”有人诧异来问。“竟然也不得徐州大营的信任?”
“关陇里面也有核心与边缘,旧镇与新从的……”张行失笑解释。“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分化……他这个出身,最多给他唤来皇帝与皇叔的信任罢了,下面人反而因为他出身低一些又因功骤进行军总管而瞧不起他。”
众人恍然,而张行也看向了杜破阵,发出了并没有任何把握,但还是一定要问的问题:
“老杜,那我问你,若是徐州大营的精锐跟齐郡老革一起打过来了,我们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能不能在后面反了,坏了徐州方向的后勤?”
所有人都来看杜破阵,包括跟着杜破阵来的马氏父女与一众太保,堂上难得彻底安静下来,倒显得外面大会市的喧嚷声愈发清晰可闻。
张行甚至听到了鱼丸饭的叫卖声……所谓“五个铜板一碗饭,单加鱼丸两文钱一个”。
物价还是涨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世道不好,还是近来济阴入手了许多金银,造成了通货膨胀?
大概是听到第四遍的时候,张行心中莫名泛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而也就是此时,杜破阵终于无奈说出了其实所有人都有预料的一句话:“我如今要给整个淮右盟当家担责,淮右盟也要给数万江淮子弟担责,所以若是朝廷不拿捏我们,还请诸位恕罪,许我们隐忍一时,只与诸位传递个信息。当然,反过来说,昏君决意要吃我们,我们淮右盟数万子弟也不是白捱的。”
一句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恹恹,莫说黜龙帮的头领和孟山公了,便是杜破阵的几个太保都有些羞怯之态。
还是张行,依旧跟众人反应脱节,他听到这里,反而如释重负一般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理解杜老哥的难处……咱们不多说了,先吃午饭,然后下午再说些联络情报的细节……今日吃鱼丸饭如何?”
杜破阵以下,只能点头称好。
就这样,当日众人饱餐了一顿五文钱一碗的鱼丸饭,张行甚至吃了两碗,还加了两个鱼丸,下午又讨论了一些具体的四家情报一体、三家防务一体的细节,便直接散去,就地休息。
其中,孟山公甚至当晚直接回了自家控制的楚丘城内,俨然是对这次四方会谈结果不够满意。
实际上,很多人,包括黜龙帮内部的人,也都觉得张行不够强硬,没有逼杜破阵表态,也没有将孟山公和内侍军的指挥权收归统一。
便是,杜破阵那里,自家也有些不安起来。
到了晚间,杜破阵就宿在了周桥,然后便喊来了几个义子,以作询问。
“你们今日见到张龙头,觉得他怎么样?”
“不甚威武。”
“大事上好像没有决断,一点小本事都在压我们兄弟身上,对那几个大人物全无压制。”
“好像有些优柔寡断。”
“名不符实。”
“我倒是觉得有些深不可测。”出乎意料,居然是阚棱表达了某种信服的姿态。
“怎么说?”杜破阵诧异一时。
“因为我觉得这位的事迹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用什么姿态来装强横……那左游仙是谁杀得?黜龙帮是谁立的?皇后是谁劫的?宰了两个南衙相公,一个北衙督公,我不觉得这位没有狠劲,不够威武,缺少决断……所以,他如今这般平缓,要么是有什么更狠的决断,在等时机或消息,要么是真的气度不凡,愿意容忍我们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阚棱一番话说完,拱手以对。“不知道义父大人怎么看?”
“我跟你想的一样。”杜破阵叹了口气。“若他是个优柔寡断只懂纠结的,我们其他人算什么……只是,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对我不满到了极致,准备发动什么,逼我就范,还是在真的宽宏?”
王雄诞听义父有些泄气,立即不满插嘴:“他敢发动什么?咱们也不是泥做的。”
“你懂什么?”杜破阵愈发摇头不止。“这种人一旦发动,文的,必然让你无路可退,武的,必然势如雷霆……就好像这次皇后的事情,他自说自话,咱们躲掉了吗?我现在说给你们,也不过是让你们涨个见识,不要小觑了他。毕竟,江都决定继续用我们做后勤运输前,都还要在人家这里躲着的。”
王太保这才闭嘴。
就在杜破阵教育自己儿子们的时候,张行也开始做一整日的梳理与反思了,并开始优柔寡断起来……开会当然是法宝,但有些时候,尤其是对外的会议,各自立场与核心利益绑定,注定是没什么新结果的。
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放松,尤其是大局之下,越来越让人紧绷。
拿起纸笔,写写画画,张行很快总结了几条出来:
首先,无论是东境还是江淮又或者中原,民间和江湖的底色都还没变,那就是深受三征在内的诸多朝廷政策迫害,全然逆反朝廷,这是大局,意味着就算是造反一时坏了,将来也迟早可以卷土重来。
其次,是所有盟友的不可靠性。
淮右盟势力最大,一旦起兵便可以缓解黜龙帮南向,甚至整个黜龙帮的压力,因为大魏但凡有个明白人,都不允许有反贼占据江淮,继而威胁江都、甚至与南阳伍氏兄弟一起隔断江都与东都的全面联系。
但反过来说,杜破阵不是蠢货,他看的清局面,不可能主动成为众矢之的,替黜龙帮挨刀子,放任黜龙帮做大。
孟山公不必说了,典型的豪强做派,脑子里只有地盘、军力,但有些本事,可以用,甚至可以倚仗一时,唯独只是骄横狠厉,迟早要在更骄横狠厉的朝廷官军精锐面前吃大亏。
至于王公公那里,且不说势力太小,关键是孟山公的嘲讽与暗示并非虚妄,真到了大军压境的份上,来个北衙的公公作保降了,又待如何呢?
难道要谴责他们无能?
当日一念心动是实话,但事到临头,谁又敢将生死存亡的事情挂到他们头上?
甚至,张行现在深切怀疑起了砀山方向的可靠性,王振一去不返,所谓豪言尚在,人心难测,这大半年下来,自己都改了许多性子和想法,遑论人家?
但是,这不代表着局势就要糟糕到一定地步。
张行深切明白,小周今日吐槽也是有些说法的,那就是朝廷官军必然也是四分五裂,徐州与齐郡必然不能齐力,东都与江都必然隔阂日重,河北重兵十之八九不会过河,甚至不会看乱成一团的东境一眼。
真要是能守望相助,三征东夷早就成了,大魏也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然而,事情再反过来说,只要哪里再出一两位齐郡老革这般的官军英豪,为大魏天下主动担责,黜龙帮便真的要九死一生了。
还有那些从东都放出来的熟人,谁知道会有什么作用?钱唐、秦宝、李清臣那些人,怎么看都比原来的地方官要强吧?尤其是吕常衡在汲郡,李清臣在淮阳,以及必须要关注他们的动向了。
总而言之,生机似乎是有一些的,但注定要很艰难。
念头纷杂,张行不免愈发纠结,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官军全面反扑,唯独念头一转,想起跟白有思的约定,想着自己都已经打定主意大败后离开……却又觉得自己在白操心。
一念至此,张行干脆直接将纸笔掷到了灯下案上。
而也就是这时,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声。
张行怔了怔,旋即醒悟,只是将纸笔按住,便抬头邀约:“是司马二郎吗?既然到了,不妨下来说话。”
片刻后,一人敲了敲门,然后大大方方推门而入,正是之前与杜破阵一起护送着皇后离开的司马正。
双方见面,张行也不问对方是怎么来的,只是先行苦笑:“如何,司马二郎如今在江都,应该也与我在济阴一样,如在水火,所谓进退两难,前途未卜,优柔难决吧?”
司马正愣了一下,缓缓摇头:“前途未卜是自然,如在水火也是实情,但谈何进退两难与优柔难决吧?尽忠职守,为正抑恶便是。只不过,这个世道和情境,做决定的时候,不免会心中耿耿罢了。”
张行怔了一下,反而重重颔首:“司马二郎好心性,必成人中之龙!”
司马正反而苦笑:“张三郎这是一叶障目,你自家想想,平生可曾缺了决断?而且咱们认识这么久,素来都是我服膺你能决断清楚,一下子捏住要害,乱局中做到最好、最正、最无懈可击,哪里要我来启发?”
张行再度愣了一下,这才彻底恍然,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有了要留下来尝试在黜龙帮熬过这一低潮,甚至打开局面的想法。
这显然是非理性的,甚至是非感性的,因为跟白有思一起遨游江湖,静待天崩,从来都是梦中所念。
但这种纠结已经切实出现了。
一时间,张大龙头心乱如麻,甚至想着回到济阴,就再用罗盘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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