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可是苏大学士书法中的灿灿精品呀。”老人轻轻摇起了摇椅,缓缓道,“他的书法造诣很深,大气捭阖,可称得上是宋朝的书法领袖之一了。他认为,‘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其若书与画。’这寒食帖的字,不知让多少后人为之倾慕啊。”
“嗯,‘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这寒食帖最后四句的字写得尤为精彩,尤其是‘哭途穷’三字,字体陡然增大,显得异常突兀,也是体现了当时苏子被谪贬黄州后,那孤独惨淡的生活和凄凉苦闷的心境。”萧云轻声道,舒舒服服靠着这把檀木太师椅。
老人听着他侃侃而谈,欣慰地点着头,感叹道:“薇儿真幸运,生了个好儿子。”
萧云悠悠转着小巧玲珑的茶杯,轻声道:“是我很幸运,有一个好母亲。”
老人长笑几声,像青山两岸的猿声,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吧?”
“知道。”萧云直言不讳。
“那你意思如何?”老人稍微扬起身子,含有深意地望了眼神情平静的萧云。
“你女儿,我是肯定会娶,这是妈妈吩咐下来的,如同圣旨,我肯定会听。至于你女儿肯不肯嫁我,这就得看她听不听你的话了。”萧云轻声道,修长手指轻轻敲着古椅扶手,不傲不慢,不骄不躁,像是和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在对话。
老人闭上双目,轻轻道:“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萧云笑了笑,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轻声道:“我想看看她的‘下弦月’白玉。”
老人叹息一声,语气有些无奈道:“她不肯见你。”
“不肯见我?为什么?看不上我?”萧云有些讶异。
老人睁开双目,摇摇头,拔开木塞喝了口酒,轻声道:“不关你的事,只是我的原因。”
“你的原因?”萧云更觉惊奇,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有些期待,最好叛逆到底。
木石前盟也好,金玉良缘也罢,这种媒约之缘大都是爱情的野坟,埋了还要被荒草覆盖。
“这孩子是外表冷漠内心温暖,从小就不听我的话,我说东,她就做西,我叫她往南,她必定往北。”老人表情多少有些落寞,提到自己女儿,他那双如狐狸般精明的眼睛闪现少见的慈祥一面,“这也不能怪她,她四岁的时候,她母亲因为我的原因去世了,她就一直不肯原谅我,什么事都要和我作对。”
“那我们俩订的娃娃亲……”
“这不同,没得商量,那是你们俩刚满月的时候就订下来的,由不得她擅作主张。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想看看你的态度如何,只要你没问题,那这婚约就没问题。她那边,我会做思想工作的,你放心。”老人决然道,自然而然流露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萧云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和你女儿定亲那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影子在云浮山时,不小心有头无尾地泄露给他的,说母亲就是在那天晚上,抱着刚刚满月的他慌慌张张逃出宁州,在无数人的明挡暗掩下,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辽西平原的杏花村。对于这事,萧云一直郁郁于胸耿耿于怀,早就想弄个水落石出了。
果不其然,老人脸色微变,沉默了下来,眼神透着慌乱之意,许久,才轻声道:“那天晚上是在有凤来仪给你们订的亲,席间,有人发现……”说到此,老人顿了顿,望着萧云,似乎有点不忍,深呼了一口气,缓缓道:“有人发现在有凤来仪的客房里,你母亲躺在你小叔的身边,一丝不挂……”
?呤!
一声尖锐的响声。
萧云将手里的茶杯捏得粉碎,茶水四溅,眼神瞬间冰冷无物,细眯起眼睛,望向老人的眼神杀气无边,这是他破天荒地头一次愤怒,整个人阴冷得像阎罗王大帝,让人不寒而栗,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敢乱说我妈妈半个字,我就要你死。”
老人僵了下,并没有因为萧云的出言不逊而悲恸,只是生出一丝怜悯,叹息摇头,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很生气,甚至愤怒,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当时我们赶到房间时,亲眼所见,这不是我生安白造的,你……”
“够了!”萧云愤怒一掌,将身旁的木桌拍了个稀巴烂,强压着那股杀气,眼神迷离得如同夜色般难以揣摩,冷冷道,“眼见未必为实,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能知晓其中的猫腻,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有人设局害我妈妈。谁是我叔,谁是我爸,整件事情的详细脉络,今天你最好给我一五一十说个明白。”
风声鹤唳。
这时,书房门被猛然推开,大江滚滚东去一般,四个虎背熊腰的保镖长驱直入,有两个手里还端着销声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萧云,粗壮的食指一刻不离地搭在扳机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四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异常瘦削的男子,一身黑色唐装打扮,死死地盯着萧云的一举一动,只要那个年轻人有什么异举,马上就下令射杀他。
千钧一发。
萧云与世隔绝,仍岿然不动地坐着,颇有伟人畅游长江时胜若闲庭散步的心境,漆黑的眸子带着一抹诡魅,静静地盯着老人,根本不在意那几个保镖,猜不透他的心里状态,看不出他现在是愤怒还是什么,这样才是最可怕的。
“狐四,退出去。”老人轻声道。
“老爷,您……”狐四瞥了眼支离破碎的桌子以及一地的茶杯碎片,内心惴惴不安。
“我说退出去。”老人打断他的话。
“是。”狐四心有不甘地望了眼那个冷若冰霜的年轻人,咬着牙对四个保镖道,“出去!”
“等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云忽然开口道,神情淡然,“那个叫狐四的人留下。”
老人一怔,两道灰白眉毛陡然跳了一下,猜不透萧云这个举动的用意,把玩着质地温润“冰心道人”紫砂壶的手掌微微有些颤抖,而狐四更是满脸不解,站在那儿左右为难,向老人投去了一瞥求助眼神,见他轻轻地点了下头,便让那几个保镖出去,走到了老人身边。
房门被重新锁好,一派安静。
然而,在安静下,却有着一股令人窒息而亡的暗涌缓缓流着。
那些绿色植物仿佛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耷拉着叶子,纹丝不动。
“说吧。”萧云言语清淡,没有半点烟火气,仿若夕阳下古道旁的一人一马。
老人十分诧异,侧目望了眼此刻平静如水的萧云,能够在如此盛怒的情况下,及时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这孩子的这份城府让他觉得太不可思议,有点南柯一梦的虚幻。半晌后,老人再次将木塞盖好,酒味倏然消逝弥尽,轻声道:“人活得久了,就会有一些事你不愿意再提,或者有一些人你不愿意再见。如果你觉得杀了我,便一了百了,那请动手吧。”
萧云冷笑一声,轻轻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当然敢,许重山、燕中天两位神鬼不怕的老怪物的爱徒爱孙,如果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那他们调教得也太失败了。”老人轻笑道,手指轻轻地磨沙着壶壁,“但是,你觉得你妈妈会同意你杀我吗?”
萧云微微眯起双眼,斜睨着老人,忽然大笑而起,笑声很是凄苦,像一个败退三千里的统兵大帅,伸出一根手指在茶杯沾了沾,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狐假虎威,然后悄悄拭去,无奈轻声道:“你很不错,我的未来岳父,这回你赢了。”
“孩子,有时,知道得太多,反而会活得难过。”老人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他知道这年轻人现在的心如刀割,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母亲忍辱负重着伦理道德的骂名,再铁石心肠,再光风霁月,也会黯然**的。
“这个不用你教我。”萧云泼冷水道,并不领情。
老人不以为忤,眼神中的怜爱之意泛滥成灾,继续道:“使人疲惫的,往往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这些琐碎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会使你分心,那你走的路就会越远,这样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有没有好处我暂且不知,但有一件事情,你是必须知道的。”萧云轻轻道,态度依旧。
“什么事?”老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言语交锋处于下风。
萧云笑得玩味,将随身带来的黑色小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三样东西,扔倒地上。
老人和狐四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内心大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