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庙宇,写照历史。
由于周末的缘故,刻木观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安静得只闻雨过瓦砾而滴落青石的声音。
在这样一种清幽静谧的氛围里,便更容易感受、触摸历史,想到生命的承载和扬弃。其实,古老的建筑本来就是有生命的,它往往在宁静中写照着鲜活的历史,点化着人们的心灵,使人沉浸在思考和想像之中。
萧云撑着黑伞,又哼起了很久未哼过的那首不知名的小调,苍凉如西风古道,拥起许子衿往刻木观小学深处走去,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铺成的校道,两旁的古树郁郁葱葱,在雨中愈发显得肃穆,然后就见到一座偌大的花岗石拱门,拱门正上方刻着楷书“棂星门”三个光彩夺目的贴金大字,为前国家副主席董必武手书。
拱门两旁有一副隶书木刻对联,是著名教育学家陶行知老先生的两句名言,上联为:千教万教教人求真,下联为: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在拱门的左侧墙上写有《二十四孝》中“丁兰刻木”故事的文言文,右侧墙上写有“丁兰刻木”故事的白话文,这也是这间小学的名字由来。
“丫头,这棂星门是什么意思?”萧云在拱门前停下,轻声问道。
许子衿抬头打量着那三个贴金大字,轻声道:“古人认为‘棂星’是天上的文星,所谓‘主得士之庆’,天子祭天,必先祭棂星。《后汉书》载:‘棂星,天田星也。欲祭天先祭棂星。’这个棂星门原来是没有的,后来这古庙要改为学校了,才建的。学校方面希望每一个学生走过这个棂星门,都能成为文星下凡的圣人。”
“原来如此。”萧云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问道,“陶老那两句话谁写的?俞知堂?”
“不是,是张河殇老爷爷写的。”许子衿给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张河殇?”萧云皱了皱眉头。
“就是张宝他爷爷,宁州四将军之一,不过已经去世好多年了。那时候爷爷不在,俞老就是和另外三位将军联合保住了刻木观,然后张爷爷就为学校提了这副对联。”许子衿微笑道,掏出一张纸巾,轻轻地为他拭去脸上的雨水,在她心目中,如果有事情是他不得而知而需要询问她的,那是无比自豪的,足够她开心一天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萧云凝视着那副对联,轻声叹道。
“为什么这样说?”许子衿眸子满是好奇,没有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
“张河殇这副对联的隶书宽博浑厚,轻盈灵动,颇有书法大家的风范。”萧云眉毛轻轻上扬,带着一丝崇敬,“但跟他儿子比起来,缺少了一种潜伏隐藏而起的霸气,我曾经见过张至清的狂草,那字已经是超脱俗尘的极品了。”
“张至清?”许子衿皱了皱眉,将几根散在脸庞的青丝捋到耳后,不小心触碰到了耳环,又再次晃荡而起,“我听你说过,狂草是最难练就的,因为那需要一种不沾世俗的意境。而张至清被外界喻为最有前途的政治人物,高等学历、黄金年龄、政绩斐然、基层历练,再加上张家原本就雄厚的政治资源,进政治局是早晚的事。一个如此风云的政坛人物,能写出超脱俗尘的极品狂草来?”
“也许他达到了古人说的‘大隐隐于朝’的那种境界了吧。”萧云突然想见见这个人。
“哼,我才不信,古往今来,有谁能达到那个高度?”许子衿撇撇嘴,模样甚是趣致。
“你真不信?”萧云问道。
“真不信。”她态度很坚决。
“我也不信。”萧云耸耸肩,微笑道。
“你不想达到那种境界么?”许子衿有些讶异他的回答。
“不想。”萧云轻声道。
“为什么?”许子衿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水满杯溢,月满盈亏。”萧云轻轻说了一句,道理并不复杂,领悟透彻却难以上青天。
“哦。”她呆滞半刻,才应了一声。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萧云轻声道,指了指教室方向。
“嗯。”她点点头,眼神却有些闪烁,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鲜为人知的心腹事。
两人继续前行,一把黑伞,将漫天丝雨阻挡于外。
《古庙》里有两句:七月悬犬舌,一滴湿梵文。漫寻前朝事,苔知院落深。
刻木观是一处长方形、具有五进院落的古建筑群,以主体建筑亚圣殿为中心,南北为一中轴线,左右作对称式排列,有些地方又因地制宜地进行了适当安置。逐院前进,起伏参差,布局严谨,错落有致,建筑雄伟,院院不同,格局迥异,无论是飞檐彩拱的庙宇,桧柏掩映的殿庑,还是如岗如阜的雕像,蚀迹斑斑的碑碣,都无言地叙述着历史的沧桑。
萧云应接不暇地饱览着,心里无比羡慕那些能够在这里博览群书念诗学字的孩子们。
瞅瞅他们的学习环境便知一二,所有的教室依然保留着古庙的原样,雕梁画栋,色彩绚丽,重檐斗拱,凌空欲飞,高大威严,只是将里面的摆设彻底改造了一番,配上必备的教学用品,从而摇身一变,成了课室,俗话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如果从小就受到历史厚重感的熏陶,这个小孩想不文质彬彬都难,方仲永的悲剧与刻木观绝缘。
在这儿,每个年级都在一个独立的厅堂上课,而厅堂与厅堂间都隔着一个小庭院。
院内古柏苍苍,翳天蔽日,虽历经沧桑,依然枝干挺拔,与刻木观的风雨轨迹不谋而合。
几乎所有宁州人都知道一个公开的秘密,刻木观小学说白了,就是一所贵族学校,能在此上学的小孩都是大有来头的,家里不是亿万家财,就是**,所以素质都会比普通小学的学生要高出许多。这些小孩并不像一些小说或者影视作品描述的那样,动不动就飞扬跋扈,动不动就不可一世,从这些背景极深的家庭出来的,城府肯定会比平常人家的孩子要深。
因此,在刻木观的老师眼中,这些孩子无一不是品学兼优、知书达礼的栋梁之才。
细雨绵绵,青石漉漉。
“刻木观一共分为六个厅堂,分别为六个年级,左边三个厅堂,为一、二、三年级,右边三个厅堂,为四、五、六三个年级,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原来是庙里和尚上早课的地方,现在被改为升国旗做体操的操场了。”许子衿一边行走一边介绍着,如数家珍。
萧云一路微笑沉默,仔细聆听,始终如一地为她撑着那把黑伞。
两人走得并不快,更像是来寻佛觅音的,穿过一个庭院后,来到了二年级的厅堂。
许子衿停下脚步,像一个职业导游一般,讲解道:“这个堂叫大雅堂,是二年级的所在。一年级的所在地呢,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厅堂,叫土风堂,往前走就是三年级的厅堂,叫歌颂堂。这是按照诗经的乐调‘风、雅、颂’命名的。”
“那高年级那三个厅堂呢?”萧云问道,觉得这厅堂的名字颇为寓意深长。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待会儿再慢慢给你讲。”许子衿轻声道,微微瞪了他一眼,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向大雅堂的右边走去,说道,“我们走捷径,穿过中间的亚圣殿操场,去到高年级那边,就不走歌颂堂了。”
“好。”萧云紧跟一步。
许子衿见他这么听话,不知怎的心情十分愉悦,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手臂,继续道:“那边的三个厅堂是高年级的厅堂,名字自然不能像低年级那么浅显易懂了。四年级的所在叫致严堂,是取《孝经》中‘祭则致其严’之意。而五年级的所在呢,就叫养气堂,取《孟子》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之意。”
“这么讲究?”萧云有些吃惊,没想到这间小学苛刻到近乎每个细节都要斟酌。
“当然,刻木观可不是一般的学校,从这里走出去的书记市长大有人在,更别提处级局级干部那些了。”许子衿一脸自豪,毕竟这里是她的母校,也能沾些光,笑着道,“最后的一个厅堂是我最喜欢的,因为我在那里读过一年,它就像我的老朋友一样。”
“这个厅堂叫什么?”萧云迈的步子不大,有些慵懒之意,许子衿恰好可以赶上。
“萤雪堂,好听吧?”许子衿嫣然一笑。
“取得是‘囊萤映雪’之意?”萧云皱眉望向前方,想远远一睹其真容。
“嗯,六年级了嘛,面临升学压力,得勤苦读书喽,必须要有囊萤映雪的决心才行。”许子衿笑着点点头,虽然这桩陈年往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只要一提起,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很清晰,她甚至可以见到当年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正捧着一本语文书在琅琅晨读。
“这些名字都谁取的?”萧云不禁问道,眉宇间出现了几道刀劈斧削一般精妙的皱褶。
“俞知堂老人呀,他是刻木观的第一任校长,一字千金,现在学校的好多规矩都是他在任的时候定下来的,比如每年的教师节,全校师生都要到亚圣殿操场参拜孟子,没有哪位校长接班人敢修改过,他其实就是刻木观的金字招牌。”许子衿轻声道,眼神中夹杂着无上的崇敬与爱戴。
“一棵小树的成长,永远离不开阳光雨露的滋润,俞知堂,万世师表啊。”萧云感叹道,叶圣陶曾言,一个学校的教师都能为人师表,有好的品德,就会影响学生,带动学生,使整个学校形成一个好校风,这样就有利于学生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对学生的成长大有益处,如此看来,刻木观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与其一朝一夕的努力分不开。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亚圣殿操场,地面全部用大理石铺砌,空旷广阔,澄亮如镜。
亚圣殿耸立在操场的尽头,殿宇并不是想象中的宏伟壮观,反而是简洁藏拙,一如孟子其人,如果不熟悉情况,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饭堂之类的建筑,殿前竖起一竿国旗,虽然被雨丝沾湿了,无法飘扬,却依然鲜艳夺目。
穿过几条长廊,拐了好几道弯,两人才来到六年级的所在地,萤雪堂。
堂前有两株一雌一雄的巨大银杏参天而立,枝干挺拔,苍郁茂盛,绿荫蔽满整个庭院。
古老的紫藤萝缠绕着银杏,宛如虬龙百折,腾空而起,逶迤起伏,蜿蜒曲折,美妙奇绝。
银杏周围还种着不少松桧,冬夏长青,形状特殊别致,如兽如凤,姿态各异。
置身于这样的一种肃穆森森的环境中,欣赏着这些古树凌霜不凋的秀色、坚贞独立的气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千古名言,让人流连忘返,对于从未进过学堂的萧云来说,岂止是一种羡慕这么简单?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讲过的一句话:给猴一棵树,给虎一座山。
自己是虎,只能藏于深山?
他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个自嘲的弧度,有点苦涩。
许子衿并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异常,欢呼雀跃般地拉着他的手,一任细雨飘摇,奔跑到六年二班的窗口,两手遮住眼睛两侧,透过窗玻璃望向教室里面。刻木观小学由于走的是精英教育路线,所收的学生并不多,因此六年级只有三个班,而二班,正是她的奋斗所在。
“这个就是你的班级?”萧云细细打量着这个教室,单人单桌,一共五组,约莫四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