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崭新的一天。
碧空如洗,远处飘渺的群山,在阳光的照映下,仿佛披上了金黄色的圣衣,显得格外壮丽。
此刻,古城区的华侨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古城拆迁改造工程奠基仪式即将在这里隆重举行。
几个红绸大气球高傲升起,在半空傲视群芳,现场穿着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不知谋杀了多少眼球。
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前,坐着一群身份显赫地位尊贵的人,尤其是第一排,不光对宁州,对整个江苏来说,都可谓举足轻重。坐在主位的是省委副书记羊落笔,一副很有学者风范的金框眼镜,一双一尘不染的名牌皮鞋,绝对不是那些未经世事未历风雨的后生就能具备的修养。作为庞月明的老恩师,这样的盛事,他当然得出席。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虽已隐退庙堂却依然德高望重的前省长黄达人,右手拄着一根拐棍,戴着一顶白色礼帽,配上一副墨镜,根本不像一个耄耋老人,很有时尚范儿。本来,羊落笔是想让他坐在主位上的,可四爷不想给媒体传递错误的信息,认为自己退下来了还好出风头,就百般推脱,死活不肯坐,场面一度尴尬,作为东道主的庞月明很好地扮演了和平鸽的角色,适时出来打个圆场,替四爷解围,羊落笔见执拗不过,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而全场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则是静静坐在羊落笔右边、一直都沉默寡言的那个中年男子。
说他引人注目,并不是指他的气焰飞扬跋扈,也不是指他的气质鹤立鸡群,更不是指他的气度昆山片玉,而是他给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即便他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你都会觉得他像一座巍峨幽深的青山,似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如一座佛香袅袅的庙宇,那内敛克制的微笑,澄清明亮的眼神,澹然无尘的举止,都令人想起青海西宁北山寺的一对佛门楹联:我门中缔结福缘,岂惟在一炷清香几声佛号;你心里能全善果,自然会秋生桂实春发兰芽。
九时整,仪式正式开始。
羊落笔在礼仪小姐的牵引下,代表省委省政府上台发表重要讲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张常务……”黄达人偏过头,越过羊落笔的位置,喊了一声那个誓将低调进行到底的中年男子。
“四爷,叫我至清。”中年男子微笑道,声音厚重而清淡,像步入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古老小巷。
这就是张至清,一个如日中天的政治人物,那越来越有味道的脸庞轮廓,昭示他要比年轻时迷人。
黄四爷开怀大笑了几声,顿了顿手中的拐棍,轻叹道:“至清啊,咱爷俩好久没喝酒下棋了。”
“今晚如何?”张至清微笑道,没有任何矫揉做作的拖泥带水,坐姿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坐如禅钟。
“哈哈,好,我就喜欢你的爽快,就这么定了,宁州是你地头,一切听你安排。”黄四爷拍板道。
“嗯。”张至清点点头,永远那样的淡定从容,微笑道,“晚上我让凝眉过来,陪你喝上两盅。”
“又让她出马?每次喝酒都让自己老婆作过河兵,你好意思吗?”黄四爷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张至清淡淡回了一句,字正腔圆,不酸文假醋,正如他的为人处世。
“唉,你呀,就这点不好,不沾酒精,那多没劲?杯中天地广,壶中日月长,又不是叫你夜夜笙歌,真是扫兴。啊,不对,你还有一点非常不好,不喝茶。”黄四爷说着说着,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欣赏,也最看好的年青,在萧云出现之前,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张至清。这个似乎对一切世俗都不感兴趣的男人究竟能走多远,能走多高,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够了然于胸,因为这个男人往前迈的每一步,总是令他在震撼之余,回味无穷,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张至清只是儒雅一笑,没有再作答,将视线转回了舞台上。
羊落笔在做着最后慷慨激昂的演讲结尾,台下掌声雷鸣,他带着满意的笑容慢慢回到原位。
在众人还在以为下一个讲话的将是张至清时,庞月明已经迈着稳重的步伐,意气风发地走上了台。
“老张,你待会儿真的不讲了?”羊落笔坐下后,侧过头去问着张至清。
“你都讲在前头了,我怎么还敢讲?”张至清打趣道,即便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那样的不悲不喜。
“你呀。”羊落笔只是笑着,心里却很受用,转过头,笑道,“四爷,今天你又要压轴讲话了。”
黄四爷摆摆手,轻声道:“我也不讲了。”
“为什么?”羊落笔这时候终于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轻松自若,紧皱起眉头。因为今天这样的讲话出场安排,是他特意跟庞月明提的,由他代表省委省政府打头阵,再由庞月明代表宁州市委市政府作感谢发言,最后由江苏政坛常青树德高望重的黄达人压轴,来为这个项目做一个画龙点睛的开端,可这个时候老人却说不讲了,那整个流程就要被打乱了。
“没什么好讲的。”黄四爷倒没有羊落笔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四爷,这恐怕不好吧,这个项目对宁州很重要,对我省也很重要。”羊落笔情深意切道。
黄四爷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头,眺过眼前的舞台,望向了舞台后面的那一片古建筑群。
“四爷?”羊落笔不知道这老人高深莫测的目光里究竟饱含着些什么,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落笔,我昨晚喝的酒有点多,今天喉咙上火,真的不讲了。”黄四爷收回视线,浅浅一笑。
“这……”羊落笔显得很为难,沉吟了一阵子,直截了当问道,“四爷,难道你不支持这个项目?”
黄四爷微笑,淡淡道:“站在盛唐中心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藩侯,不是武将,而是诗人。”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羊落笔还在仔细琢磨,而他右手边的张至清却早已领悟,嘴角轻轻上扬。
――――――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现实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情况,那一方锣鼓喧天,这一方依旧水静鹅飞。
与华侨广场的热闹大相径庭的是,那一条条寂静无声的古巷,里头大部分已经人去楼空,剩下寥寥几户,也是因为拆迁还没到己家而未有搬走,偶尔一条吐着舌头的老狗因找不到食物而从一户人家里沮丧走出,渐渐消失在尽头,原本谈笑闲聊俯拾皆是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可复返,令人不得不徒生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