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寿行清清嗓子,在获得佐佐木石根点头允许后笑着问:
“抱歉沈小姐,如果讨论蒋总裁和他的国民党,我还有资格参与。但我对共党实在不熟悉。请给解释一下,张志平到底隶属哪一方?共产国际?中共?”
难道他专门负责国民党方面的情报?沈春丽心里一动,脑海中不期然出现黄宝的影子。在她的印象中,鸠山寿行并不具备特工的素养。但现在来不及多想,笑着道:
“鸠山先生太客气了。过于中共和共产国际的关系,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具体说吧,我估计张志平现在还属于共产国际,而且从他的表述中可以推测,他自己也喜欢这个身份。”
佐佐木石根突然改变话题,和蔼地逗沈春丽:
“春丽,猜猜看,今晚我与张志平重点谈什么?”
根据经验判断,老狐狸已经被影响,此刻心里正谋划下一步行动。不惜破坏气氛打断沈春丽与鸠山寿行的对话,意味着会审张志平,松井义雄可以继续耍弄自己的小聪明,老狐狸现在不想揭穿。
心知肚明的沈春丽孩子气地晃晃脑袋说:
“阁下,我已经发现您的厨师正在忙活,所以不难推测您今晚会准备精致的家宴,和张先生谈友谊。请原谅我大胆,也许您还会准备出人意料的礼物。”
“哈哈!知我者,春丽小姐也!”
佐佐木石根爆发出开心的大笑,但沈春丽却从那底气不足的笑声中,发现老狐狸的做作,发现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外强中干。
天黑很久啦,张志平木木地和衣躺下,瞪两只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想起与他接头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啦?日本鬼子会怎样折磨她?摧残她?她会否象自己一样失魂落魄地招供?
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姑娘正在血淋淋的皮鞭下哀号,通红的烙铁炙烤着细皮嫩肉,冒起一股股青烟!旁边的松井义雄残忍地狞笑着。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出卖同#志,然后会不由自主地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的日子永远如此,直到心灵完全麻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张志平简直不敢想下去!可是除了冥想还能干什么?
多么怀念在苏联的日子啊!衣食无忧,每天激情昂扬与同志们畅谈未来,热血沸腾向往着革命成功。加入革命队伍这么多年,过去时常听说过叛徒,他当然义愤填膺地谴责,但发自内心讲,张志平对叛徒怀着十足的轻蔑,视之如草芥,如狗屎。
他无数次激昂地幻想过,假如有一天自己被捕,那么将平静如常,潇洒地面对敌人的凶残,微笑着承受各种刑罚,始终不温不火不急不怒!最后吟唱着《国际歌》,走向刑场!那种浪漫的革命主义该是怎样的壮丽!
为什么要选择回国?因为刘平平太美了,实在难以拒绝?那仅仅是个天真率性的小姑娘,情窦初开,值得自己如此发狂吗?放弃莫斯科优越的待遇,放弃共产国际舒适的生活,放弃潇洒而光明的个人前途?被捕后每次想到这些,张志平后悔的肠子都快拧劲。
更令张志平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居然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松井义雄吓破了苦胆,如此胆小如鼠,实在让他抬不起头。
房间门无声地打开,进来几个日本便衣特务,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把他拖下床,给他套上皮鞋披上大衣,拿一条大围巾把他整个脸都包裹起来,张志平无动于衷象稻草人一样任凭特务们摆布。
一切收拾利索,领头的挥挥手,一群特务不声不响地簇拥着他往外走。出了饭店后门,狂躁地北风肆虐着万物,守在外面的特务一个个佝偻着腰,如同鬼魅一般。这是干什么?难道拉自己去枪毙?果真如此,就可以解脱啦!张志平暗暗地期盼着。
汽车急促地行驶在大街上,张志平从窗帘的缝隙中能看见外面,天空偶尔会绽放一两颗礼花,沉重的钝响如同枪毙人的枪声。张志平突然开始痴痴地幻想,如果此刻抗联的同志带着机关枪半路杀出,不由分说投出手榴弹,连车带人,当然包括自己一起炸成粉末,那该多么痛快淋漓!
自己可以含笑而眠!
可是幻想毕竟是幻想,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汽车开了好久才停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小院里,张志平随着特务下车来到门前,万万想不到站在大门口迎接他的居然是松井义雄。相隔挺远松井义雄就伸出他的魔掌,呵呵大笑着与张志平握手。
过去,做为中国人张志平痛恨所有日本鬼子,但现在他把对日本鬼子全部的恨集中在松井义雄身上,和民族大义无关!他恨松井义雄,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歇斯底里,恨不得食其肉嚼其骨寝其皮。
仅仅因为松井义雄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了他的意志,打碎他精神上的骄傲,剥夺了他人格的尊严!
“张先生,今天现场人员比较复杂,按照咱们的约定,该说的不该说的您心中有数,我就不再嘱咐啦。请!”
狂暴如地狱野兽的松井义雄一反常态,态度极好,如同迎接贵宾。张志平不知道这栋戒备森严的小楼干什么用,但他已经不再害怕,哪怕是刑讯室此刻也不足以令他恐惧,很奇怪的心理,为什么叛变以后才更勇敢?
如果早有这份勇气,松井义雄将是一条气急败坏的黔之驴!张志平吊着嘴角冷漠地看看松井义雄,并没有握手,而是满脸矜持坦然迈步,潇洒地率先走上台阶。
这才是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表现!
蔑视松井义雄令张志平心里泛起久违的骄傲。
突然间,松井义雄的脸上掠过一道光芒,夜空变得分外明亮,周围的的特务仿佛脚底下安了弹簧,一个个立刻蹦起来,大衣几乎带着风声,瞬间就呼啸着包围了松井义雄与张志平,用他们的身体充当盾牌,把两位主角连头带脚完全遮挡。
张志平低头躲在人群中间,跌跌撞撞中看见身边的特务个个端着手提机关枪,用身躯的力量像赶牛一样把他和松井义雄推向墙角!正惶急间,夜空突然赶热闹更加明亮,紧接着,传来响亮的爆炸声!
张志平心头狂喜,党的锄奸队来啦,来杀他这个叛徒,能毫无痛苦地、干净利索地死在自己同志的手下,结束眼前屈辱的一切,救赎自己曾经的罪恶,夫复何憾!
冲动之下他一把推开身边的特务,像自己历来幻想的那样,昂首挺胸站起来,打算高高举起双手,面对同志们用枪口做出的宣判!
天空明亮如白昼!
带张志平到佐佐木石根家接受审讯,无疑等于拿战利品展览,一心炫耀自己辉煌成就的松井义雄,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心情超好,没想到被紧张的特务挤靠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他不但不领情反而愤怒地大骂:
“混蛋!几枚礼炮把你们吓成这样,丢尽了皇军的脸。”
空欢喜一场!张志平顿时像泄气的皮球。
但气急败坏的松井义雄再次令他产生了奇怪的胆量,他被自己刚才的勇敢激励,没有等待松井义雄,反而镇定地、甚至是风度翩翩地整理一下大衣,带着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昂首走进大厅。
里面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一个日本护士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和蔼的老者!
令他无比震惊的是老者左侧站着的,正是白天与他接头的姑娘!哪里有半点受刑迹象?那姑娘居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显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轮椅右侧则站着一位低眉顺眼,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另外,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宁静而温和。
急匆匆赶来的松井义雄首先向老者敬礼,然后才介绍道:
“张先生,佐佐木将军阁下。”
名震关东的特务头子佐佐木石根?仅凭名字就足以令张志平心里一哆嗦,但想不到居然如此平易近人,脸上始终堆满祖爷爷级的慈祥笑容。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志平规规矩矩站好,微微哈腰:
“您好,将军阁下!”
他还没有习惯叛徒这一角色,声音比蚊子还小。
“欢迎,张先生,我行动不便,有失远迎!”佐佐木石根和蔼地笑着,“抱歉,我双臂也发生了一点故障,无法握手。我给你介绍,鸠山寿行先生,我的客人。沈春丽小姐,满洲政经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你们前天见过面。吉永贞子小姐,我的助手。”
张志平仅仅冲鸠山寿行点点头,径直把脸转向沈春丽,想起自己前天的表现,原来面对的居然是个女特务,一个投靠日本人的败类!
他刚想弄出文天祥的表情显示蔑视,立刻联想到自己目前的下贱身份,转瞬之间蔑视变成屈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