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之前,陆清还是强打着精神巡视了一番营地,为防瓦剌人发现,营中并不准生火。时已初秋,夜里凉气逼人,众人逃跑时又不曾携带被褥,因此军士们为了御寒,都是相互靠在一起取暖,饶是如此,身上也都被露水浸湿。好在当兵的筋骨都打磨得比常人强,不然明日醒来,怕要有一半人要受风寒。
因已决定抛弃君子堡那帮人,所以陆清也没有厚着脸皮去嘘寒问暖什么,真小人已经做了,这伪君子就不必再演了。
叮嘱了几个负责巡视的小旗要加倍小心后,陆清这才打着哈欠摸到郭太监的马车旁就地躺着歇了,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盖下,睡开眼却发现是牛庆孝敬给郭太监的一件披风。
瞬间,陆清心中有所感动,抬眼朝马车上看去,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竖耳听了片刻,郭太监的呼噜声已然响起。
笑了笑后,陆清闭眼又继续睡去。
一夜无事,并无瓦剌人袭扰,看来瓦剌人要么全部南下了,要么就是根本不理会这帮明军的残军败卒。否则这么多人夜宿在荒地中,瓦剌人的侦骑不可能不发现。也不必多,只消来上百十骑甚至数十骑,这支逃难的队伍便能宣告瓦解。
天亮后,还在睡梦中的陆清被哭声惊醒,哭声是从君子堡那帮老弱妇孺宿营地传来,哭得十分凄惨,男女老少都有,却不知发生何事。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清招来一个夜不收出身的临时小旗,让他去看看发生何事。不一会,那小旗就回来后禀报,说是有十几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知道要出边绕行,担心成为儿孙的累赘拖累大家,便聚在一起寻了短见,这会儿孙们都围在尸体旁哭呢。
陆清听后,黯然良久。
败兵们是在君子堡众人的咒骂声中离开的,十几个老人的自杀让败兵们多少有些羞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又如何会抛弃这些人。因此尽管君子堡的人骂得难听,一众败兵也没有人回嘴,大多是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帮老弱妇孺。
陆清也一直不敢望那帮妇孺,经过几个刚刚缠了白布裹头的妇女面前时,他恨不得地上有道缝能让他钻进去。
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从前,每当看到这句诗时,陆清都会忍不住痛骂当兵的无能懦弱,跨下没鸟,现在想起,却是再也骂不出,也再也没有那种我若在时当如何的豪情。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十万大军齐解甲固然令人羞耻,可抛弃一帮老弱妇孺独自逃命同样的也是叫人羞耻,二者之间根本无有区分,同样的叫人痛心。
身为男人,身为军人,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同胞,为了活命眼睁睁的逼着他们走上一条绝路,这内中的痛苦让陆清真是刻骨铭心。
“娘,叔叔们怎么不带我们走?”
一个稚嫩的声音险些让陆清掩面而逃,纵马奔出里许后,眼泪夺眶而出。
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
抛弃妇孺独自逃命的阴影并没有在败军中持续多久,吃刀口饭的心肠已然是硬,纵是在那么一刻有瞬间的羞耻和不忍,但时间一过,这份羞耻和愧疚便也烟消云散了。
人都是现实的,现在败兵们想得不再是那帮被抛弃的老弱妇孺,也不是那十几个为了不成为儿孙累赘而自杀的老人,他们想得是如何闯过金家庄堡,如何活下去。
有兵器在手的多少有些底气,没有兵器在手的却担心得多,有精明的心眼便开始活了,寻思着冲关时如何能趁乱活下来。
路上,又有几十个从独石逃出的明军发现这支南下的队伍,很自然的也被并入到队伍当中,内中有一个陆清的老熟人,却是那晚要在独石堡杀掉他泄愤的秦老四。
这伙人身上多半有伤,却不是被瓦剌人所伤,而是前夜在独石堡外争抢马匹时受的伤。
陆清对那秦老四并无多少恶感,但见他们一帮人好多人受了伤,却没有抢到一匹马,不禁奇怪,便问那秦老四怎么回事。
秦老四知道陆清已经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之一,因此不敢再得罪他,讪讪的告诉他那晚众人聚在一起抢马时突然被鞑子冲了过来,结果大伙一哄而散,大半被鞑子斩杀,能够抢到马的不过十几人,这些人趁夜奔了,余下的人则拼命的往君子堡跑,结果逃到君子堡后才发现堡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唯恐鞑子追过来便又南下逃命,这不发现陆清他们后便赶紧聚了过来。
听完之后,陆清便没再说什么,让秦老四队伍里有兵器的人到前面去,余下的人则跟在后面统一听从指挥,要是谁敢不遵军令就撵出队伍。
秦老四不敢有违,带着有兵器的十多人跟着陆清到前面去,余下的人则乖乖的跟在后面。
离金家庄堡其实只有四十多里路,若是速度快些,队伍下午就能赶到,但陆清和一众军官商量的意见是白天肯定不能过去,必须得夜里趁黑过去,而且绝对不能和鞑子的骑兵硬碰,若是过去时被鞑子发现,能抵挡的就抵挡,不能抵挡的就各求多福。总之,一切为了活命,能少死人就少死人,能不打就不打。
陆清不是没想过直接攻取金家庄堡,因为按他的估计,留守堡内的鞑子人数不会多,败兵现在加起来也有八百人,有兵器的也有两百多人,白天攻打肯定不行,但晚上摸黑杀进去却未必就不能成事。
不过这个想法一经提出,便被宋邦德和林小旗他们否定了,连郭太监都不同意。他们反对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就两条,一是不知道堡内到底有多少鞑子,二来就是这支队伍根本不能打。
前面那条其实派人过去查探一下就能知,若是人少陆清倒还能坚持直接攻打,问题是后面这条连陆清也无法反驳,更加没有底气。
近八百人的队伍,又都是边军的精锐,且还是死里逃生的,按说不可能不能打,如果不能打,那前晚又如何能在鞑兵的刀下冲出来,那时,一个个汉子杀得可都是红了眼,奋不顾身得很。
可惜,前晚是前晚,前晚之所以能齐心合力和鞑子死战,那是因为大伙都不想死在独石堡,都想从鞑兵的刀下冲出去活下来,因此他们能够豁出去拼,不拼不行啊!
现在,却是不行了,金家庄堡并不是在边墙上的重堡,不夺堡也可以过去,只要动静够小,趁黑摸过去的把握很大。因此,和独石那夜不冲就得死相比,没有人愿意再豁出去和堡内的鞑子拼命,况且经过这两日疲于奔命,一众败兵们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力气和鞑子以命相搏,能坚持随着队伍走下去也是难得。
更要命的是,让谁去打?
要是硬攻肯定有伤亡,兵器又只有那么多,谁都想活下来,又不是非打不可,自然就没有人肯做这出头之鸟摞下自家好不容易捡来的性命。
反正宋邦德他们是不愿打的,陆清一个人主战显然是不行。
众人佩服他归佩服,但陆清显然还没有足够的权威让这帮人死下心来替他卖命,大伙还能听他安排的最大原因其实是看在郭太监的面子上,没有郭太监这尊大佛,陆清顶多也就能号召几十人跟他一块拼命,旁人可不会理会。
身份、地位才是让人最信服的东西,这两者,陆清都不具备,郭太监许他的那个千户可还是镜中水月,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有人同意自己的意见,陆清也只能压下这个念头不再提。
派去打探情况的蒋通他们回来报说金家庄堡确实已被鞑子攻下,不过他们没法探明堡内具体有多少鞑子,因为占据堡子的鞑子守将派出了一支三十人的骑兵沿金家庄堡四周巡哨,他们几人根本靠近不得。
连堡内有多少瓦剌人都不知道,这硬攻自然就更谈不上了,当下众人安排下去,队伍在距金家庄堡还有十五里地的一处荒滩上隐藏下来,只待天黑之后便偷偷过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