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衣的少女站在苍莽的暮色里，眼前陌生的光景让她恍惚——中州的九月，又怎会大雪纷飞？

漠然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感受细碎的流风穿涌而过，清冷的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辉；从异火现世的那一刻起，她的国，她的家，便再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风光了百多年的大秦，终是步入了迟暮之年，揭开“斗圣坐镇”这一光鲜亮丽的单薄外衫，显露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软弱与可欺，一派破败凄凉之象，早已不复当年青帝在位时的盛况。

曾经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如今也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纷纷自囚于威严肃穆的皇城之内，便如一窝受惊过度的家兔，只是瑟瑟缩作一团，耸拉着长耳，屏息静待着，期盼着，那些残暴的野兽在自己的家园肆虐后，扬长而去。

“三百年了，万物轮转，凋零，新生，唯有他们，依旧在那里，便连这时光，都未曾撼动他们分毫……”少女低声呢喃，眺望着昏暗的苍穹，风中的纤细手指缓缓收紧，凝成一拳。

三百年来，风尘涤荡，世事变迁，悠远而绵长的时光里，世间几度轮转，无数天才起于凡尘，又有无数势力湮灭于无形；无数人前赴后继、不惧生死，走着一条看似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道路，一如今日的她，跨过重重险境来到此地，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机缘，为了心中那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为了不再屈居于他们之下……

自远古帝王消散殆尽之后，他们，便一直屹立于大陆之巅，漫长的岁月未曾改变他们什么，直到今日，他们仍旧对这芸芸众生，予取予夺。

他们的强大，恍若永恒。

……

整座幽深的峡谷笼罩在一片森冷而邪魅的气息之中，寒风凄厉地悲鸣着，不断在耳畔回响，时远时近，仿佛恶鬼的低语，煽弄着躁动的人心，只一个不慎，便可坠入万劫不复。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犹记得儿时，与父皇母后一同在银装素裹的花园深处欣赏这曼妙的雪景，纷飞的雪花遮不住他们的笑颜。

冬日的暖阳透过层层雪云倾泄而下，温热的手掌将小小的她高举于微寒的空中，点点白雪轻轻缀于发丝与额头，濡湿了她稚嫩的脸庞。

她也笑着望着他们，笑着倾听他们的欢声与笑语；又仿佛一晃十六年过去，她还是那个他们怀中的婴儿，她也咿咿呀呀地向他们倾诉着她近来的欢喜与忧愁，她的思念，以及，她的憎恨……

“我们的妍儿，将来定能为我大秦子民带来更美好的生活。”高大的男人自豪地说着，只是人影早已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

画面逐渐泛起阵阵涟漪，美丽的少妇嗔怒的望了男子一眼，轻柔婉转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就知道你秦，我我只希望我们的研儿能平安一世，便已足够……”

“父皇，母后……妍儿，真的，好想你们！”望着逐渐消散的画面，温热的泪珠滑过脸颊，她只想静静地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他们，“不要，不要离开我！”

眼前蓦然一黑，接着，无数血色划痕闪过，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了一张无比丑陋的脸庞，狰狞的笑容让少女肝胆欲裂，“青妍，你的仇，难道都忘了吗？快来啊，快来找本少爷报仇雪恨啊，哈哈哈哈……”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衣冠禽兽……”黑暗中，仿佛有人在耳畔窃窃私语，尖锐而阴狠，那些声音时远时近，仿佛轻轻地怂恿着内心的恶毒，又突然无比大声地咆哮，宣泄着滔天的愤怒与恨意。

“雷海青！”少女睚眦欲裂，布满血丝的美目之中险些滴出血来，森然的话语自口中一字一顿的念出，迸发出浓烈的杀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一幕幕凄惨的回忆不断在脑中闪现，源源不断的恨意也在心中蒸腾肆虐，喷薄而出。

便在三个月前，表面上欲与大秦联姻的雷族，实则是窥伺青族皇室天阶功法与天赋血脉，行那逼婚之事，父皇不从，便惨遭杀害，而自己，却被作为皇室自保的弃子，与雷族少族长雷海青订立婚约。见事已无可为，不久之后，奔波求情多日无果的母亲，也在无尽的屈辱中郁郁而终。

“研儿，快醒醒，万不可就此沉沦……”

“研儿，不要被仇恨懵逼了双眼……”

“是谁？”寒意袭来，少女恍若大梦一场，自幻境中倏然惊醒，窒息般的痛楚犹在心扉，不禁捂住心口猛吸一口凉气。

“你不是药族之人。”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你，是什么人？”

少女肩膀猛地一颤，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我，是这里的主人。”沉默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面前儒雅俊秀的陌生男子，轻笑着说道。

“这里的，主人……”来人蹙眉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话语，随即轻笑一声，道：“那便要看看，你可有与这身份相衬的实力了！”

话音未落，还未待他先行出手，男子却只觉视线陡然一暗，漆黑的剑刃自对方袍袖中倏然闪出，耀眼的青色光芒萦绕其上，向自己左边心口直直刺来！

他一个折身，翩然闪过那道快若闪电的锋锐，修长的指间金光一闪，竟是悍然抓向方寸之间堪堪避过的森寒剑刃，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自二人身影交错之际陡然响起，交战的双方眸中竟都在一瞬间齐齐闪过掩饰不住的错愕。

纷飞的雪花仿佛在此刻凝滞，一击未中的二人再无动作，任凭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显然，双方皆未曾料到对方身手竟如此了得。

男子缓缓收回兀自颤抖不止的右手，面如寒霜，一缕如歌如泣的微风在耳畔吹响，似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凄厉而刻骨。

“杀了她，杀了她……”

“绝不可让她坏了古族与萧族的大计，一定要杀了她……”

“这是……”男子猛然晃了晃昏沉的头脑，暗自运起一股纯阳真气护住灵台，驱散耳畔作祟的邪魔之音，凝重地望向隐藏于重重迷雾中的峡谷深处。

“异火的威能，竟然强大至此，看来，出世之日已然临近……。”

“呜啊！杀，杀，报仇……”

凄厉而阴毒的女声自方才交手的少女口中断续传出，将愣怔的男子从沉思中唤醒，却见那青衣少女此刻正痛苦地跪伏在地，漆黑的三尺长剑此刻已是斜斜插入白雪皑皑的地面两尺有余，白皙的十指挣扎着死死地扣在她美丽的头颅之上，状若癫狂，仿佛在拼死压抑着什么可怕的念想。

凄厉的嘶吼之声不绝于耳，森寒的雪地中竟是被她娇俏的身躯生生挣扎剐蹭出一片冷硬的黑石。男子低头沉吟片刻，终是长叹一声，来到少女身后伸出右手并指为掌，轻轻附在她的背上，运功压制起她体内沾染邪风、走火入魔的狂躁斗气。

……

自上古那场旷世大战落下帷幕，帝之本源消弭殆尽，大陆之上再无斗帝。光阴荏苒，数千年岁月过去，如今时间所谓至强者，也不过是依靠昔年先祖余荫才辉煌至今。然而，斗帝强者的无上威能早已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成为传说，成为遥不可及的神话，世人只会记得如今真正支配着天下的霸主与强者，而远古八族，正是其中最为可怕的存在，数千年来笼罩于苍穹之上，以超然的姿态，俯视着芸芸众生。

一袭月白华服包裹之下，憔悴的少女坐在冷风中沉默不语，胸口衣衫处精巧繁复的古剑族徽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却在她的眼中显得无比讽刺。

“为何救我？”少女一边抱膝望着远方天际，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清冷的声音透着一丝复杂。

“呵呵，那我又为何不救你呢？”身后的男子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对着面前这个青涩又带着几丝倔强的女子，他顿时涌起了浓厚的兴趣，不自觉地出言调笑道：“未曾想姑娘这般年纪轻轻，又非斗帝血脉，却已半只脚迈入斗皇境界，着实让在下心生倾慕之意！”

“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于你！”少女轻咬红唇，变了脸色。

“姑娘何必动怒，在下只是不忍见姑娘就此香消玉殒，这才出手相助，如此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男子笑了笑，不动声色，旋即面色一沉，肃然道：“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据实相告。”

“呵呵，公子说笑了，似公子这般实力雄厚，想必绝非寻常人家，又何需小女子这等凡俗之人出手相助？”青衣女子淡淡的说道，清丽的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快意与恶毒。

男子闻言，却并不气恼，只不紧不慢地缓缓踱步至少女身前，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拱手言道：“在下对大名鼎鼎的中州青氏一族，素有耳闻。相传，青族之人，皆为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之人，身为大秦皇族，更是爱民如子，恩泽天下，忠孝仁义皆为国之表率，在下早已有心结交一二……”

男子说到此处，先是故作迟疑一阵，似是不忍相信眼前的事实，旋即一挥衣袖，面露不屑，冷声道：“呵呵，可如今看来，只怕是名不副实，徒有虚名罢了，救命之恩，更招来恶语相向，实是骇人听闻！也罢，既然姑娘不知情，那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站住！”青妍闻言豁然起身，面色铁青，愤怒地望着那人清冷的背影，“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男子蓦然转身，似乎早已料到少女的反应，轻笑着说道：“好，很好，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人，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姑娘可还记得，先前入谷之时，与姑娘一同入谷的那头火凤去了何处？”

“你……”感觉落入对方圈套的少女顿觉羞恼万分，只是事已至此，只得叹息一声，幽幽说道：“你所说之人，我本并不相识，只是我在谷口守候多日，方才寻得时机，借那人之势破阵而入。待我顺利潜入之后，那只火凤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似是印证了心中的某种猜测，男子先是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蹙眉沉吟道：“如此说来，想必那药族之人已然深入谷中，不知去向，此事倒也颇为棘手。”

青妍见此也不再多言，轻轻脱下男子先前为她披上的一袭月白罩衫，叠放整齐之后，安于男子脚下，躬身肃然行礼，道：“承蒙公子相救，小女子贸然闯入此地，扰了公子谋划，还望恕罪；既然已被公子发现，那小女子也无颜继续前行，就此别过，告辞了……”说着，便落寞转身，迎着凄厉的风雪朝着谷口缓缓走去。

“等一下。”身后男子低低地叫住了她。

“公子，可还有事？”少女疑惑地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只虚弱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青衣，轻咳出声，显然，方才的心魔之乱已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雷族之事，我也听说了……”男子深吸一口气，略作挣扎，却还是轻轻地开口说道。

眼前瘦小的人影猛的一颤，沉默片刻，未曾说话，只径自向前。

“青妍殿下，便当真甘心，就此离去了么？”

少女脚步一颤，却终究还是停下踉跄的脚步，蓦地转身，脸色煞是苍白，“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么？还是你们远古八族，都有糟践人心的嗜好”

凄厉地话音在风中颤抖，似是怒极，随即引发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

“方才的心魔之乱以伤及五脏六腑，青妍殿下万不可轻易动怒！”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男子咬牙再度追上渐渐远去的少女，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臂，沉声道：“我何时说过要让你离去？”

突闻此言，青妍猛然抬头，直直望向身边俊秀男子，锋芒毕露，她反手紧紧扣住对方握着自己左臂的右手，似是极为激动，却又迅速化为冰冷的质疑：“阁下这是何意，我青族虽非斗帝血脉，却也是中州望族，岂容公子似今日这般，百般戏弄！”

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倔强的少女，嘴角却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在下，古族，古元，是古族此次异火狩猎的统帅，本座，虽未有贵国青衡尊者一国之君的尊荣，却也有一言九鼎的心性，既然话已出口，便是承诺，断无戏弄之意。”

“哼，你们远古八族一向如此，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如今口中说的好听，指不定背后谋算着什么阴毒诡计！”少女单薄的唇边露出了锋利的笑，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与厌恶，手中微一用力，便挣脱了来人的拉扯。

古元默默地听着少女狠毒的咒骂，眼神几度变换，平静说道：“姑娘可能对我族多有误会，雷族行那卑劣之事，我等皆颇为不屑，有意出手，只是碍于身份，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极易引发大陆动荡，届时又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了吧……”

“呵呵，小女子自然理解公子顾虑，区区凡俗公主，又如何能违远古八族之意？小女子早已认命，公子又何须多言？”青妍惨然一笑，看得古元心中一颤，竟也升起一股悲戚之意，似是被女子锋锐之言悄然割伤，隐隐作痛。

“也罢，既然姑娘不信在下的好意，那便不如将此看作一场交易，如何？”古元的笑容平静而冷酷，正如少女心中所想。

“哦，那我倒要听听，公子想要如何交易？”少女微微眯起美丽的双眼，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古族重诺，答应了替萧族拦阻炎、药等八族闲杂人等，却也答应了你大秦皇室，准许你们一同狩猎异火，如今我放你入谷，你日后便替在下办一件事，如何？”古元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轻轻将先前少女还于自己的衣衫罩于她纤弱的身子上，嘴角挂起一抹冷酷的笑容，“青妍殿下，还望慎重考虑，这是你目前，唯一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出乎古元意料的是，少女未加思索，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眼中尽是决绝之色。

“今日之事，是本座的自作主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出去，你可明白？”古元沉思片刻，只是冷冷地挤出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叮嘱。

“我自然明白，今后便要劳烦古统领，多多指教了。”少女再度躬身一礼，面上无悲无喜，随后，折身返回，漠然向着神秘莫测的峡谷深处进发。

……

日夜与一群豺狼为伍，如今自己却也成了他人眼中的豺狼……望着前方少女脆弱单薄的身影，古元一向淡然的脸庞之上竟是浮现出了罕见的伤感。

古族的确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但也绝不愿与一头纵横天下的绝世凶兽结伴为伍，唯有失去爪牙的萧族，方才是最为可靠的盟友。这是族中统治者暗中传达的意思，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包括与他亲近的族妹古兰。

这也是，他自己的心意，不是么？一阵邪风吹过，悲伤散尽，俊秀的脸庞之上是说不出的阴沉与可怕。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所有人都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是茫然地向前，站战战兢兢，却又依然决绝地摸索着那残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