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维元五十多了罢,怎么大儿子才娶亲?”陆鸿问过之后便觉得白问了,这个小小驿丁又哪里知道县令的家事。
谁知那麻六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爬起来时瞧着陆鸿的眼色又多了几分崇敬--这位爷张口就直呼县太爷的表字,显然是个更大的官呐!
他拍拍腿上的雪粉,两手牵牢了缰绳,又怕再滑倒连累了大人,手上紧了又松,战战兢兢愈发陪着小心道:“这个小人恰好知道,岑县令家二公子、小公子都成了家了,只有这位大公子身子骨一向不大好,瞧过无数名医,一直都是反反复复。这回自打入冬便没好过,打算娶个新亲冲冲喜……”
陆鸿听到此处连忙叫麻驿丁打住,他不愿再多探听别人的隐私,更何况这种荒诞不经的言论根本毫无可信之处,多半是一些不明就里的无聊人妄加猜测诋毁……
三人说着话便进了驿站的大院,一进门便听见铿锵壮阔的大鼓小锣声,这是所有保海县人都极熟悉的《战江东》大曲,此时已演至“乱”部,即只有器乐、舞蹈,而无歌辞,曲调急骤紧张,犹如万马奔掣,昂扬激烈。
陆鸿忍不住在门檐下停住脚步,侧而倾听。可惜这段大曲已然接近尾声,最后一个音节奏罢,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所有人都忘了叫好,还在回味当时的意境。
《战江东》的本子近百年来被编成宫乐、大曲、舞剧、话本等各种艺术形式,其中尤以大曲受众最多,表现也最为丰富。此时的陆鸿听来又是一番滋味,曲中歌颂的屈山宙,对他来说已然不再是一个与自己没甚关联、神话般的人物,而是与他切切相关的,他的师祖、前辈、老将军。
陆鸿感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木然呆立,久久不能平息。
突然东侧厢院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喝彩声,诸般夸赞叫好交杂在一处,刚刚陷入短暂宁静中的驿馆顿时又喧闹起来。
陆鸿被这猛然冒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惊愕地盯着东厢的方向。只见那处大白日也是灯火辉煌,两株腊梅枝桠勃发,长出墙头,一派热闹景象。
麻驿丁连忙站出来解释:“大人,这是神都来的十几个文学生,说是去青州凭吊战场遗迹,还要做诗文追悼亡魂……”
陆鸿点点头,这事儿虽说有些借战事死难卖弄文采之嫌,不过这是别人的自由,既未与道德常伦相悖,更不违反律法,也轮不到他来管。
他四望一圈,问道:“咱们在哪歇脚?”
麻驿丁朝西边厢院一指,道:“西院清静些,只有一个落魄文人住着,大人可以去那边。”
像六乘驿这种大州边上的驿站,相当于官营客栈,除了接待往来官员,平时并不禁止对外开放,只是一来地处紧俏,二来官驿设施服务全部以接待官员的规格来操办,因此价格上比普通客栈高出不止一筹。因此能住在这驿站中的,不是官就是商。
陆鸿听说有个落魄文人住着,心中好奇,就点了点头,将迟行交给张如镜牵至马棚,自己跟着麻六儿绕过围廊,转入西侧那个有些冷清的厢院。
这院子里只有五间厢房,那个文人住在最北角那个狭小的耳房里。根据麻六儿的指点,陆鸿径直推开正中一间厢房的大门,一股温和的热浪顿时扑面而来。陆鸿奇道:“没人时也烧着地龙吗?”
麻六儿一面将两扇窗纸后边的布帘卷起一半,让外边白雪映照的光亮透进屋来,一面陪着笑答道:“人多时就早早全开了地龙,官上大人们随时来都不至于坐冷炕--老规矩都是这么办,官上拨下来的炭都有富余,不碍的。”
陆鸿心里明白,他们这种伺候人的小吏总是生怕怠慢上官,毕竟往来的官员未见得个个都像他这般好脾气,因此只说了句“有些靡费了”,便闭口不言。
麻六儿本打算言说一些朝廷的体恤,对官员的优待,转脸见陆大人背着手悄立堂心,缄口凝目的神态,端重沉稳的气势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加上屋内有些阴暗的氛围,霎时间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让他不由得精神微乱。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才循着陆鸿的目光望去,只见正堂之中挂着一卷新字--“如松”。这字就是住在耳房的那位落魄文人写的,昨日驿丞老冯见这字耐瞧,便借来裱了,挂在当中这间厢房里,似乎也要附庸风雅一回。他有些奇怪,大人怎么一瞧这字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这字里有甚么猫腻?他也凑近了仔细观瞧,除了两个字越看越不像字以外,并没有瞧出甚么特别的东西。
陆鸿看到这字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作者,和他当初所买褚遂良《千字文》摹本的就是同一人--宣州陈石!
这“如松”二字四分隶六分楷,结构工整精巧、笔画抑扬顿挫,又兼质朴雄浑的风骨,虽然和那两卷《千字文》的表象上一个上佳俊朗,一个低劣丑拙,但是神意极为相似,只不过少了几分萧索,多了一些洒脱。
因此这幅字虽然并无署名钤记,陆鸿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写这幅字的人现在在哪?”陆鸿问麻六儿。
麻六儿指着北面,道:“陈先生啊,就在耳房里住着啊,就是小人说的那位落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