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马援用刀尖挑起的,却只是伏湛的竹简,左手取了捧着,竟就这样介甲读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武人与儒生,刀剑与诗书,这真是诡异的一幕,弟子们糊涂,士卒也糊涂,唯独黄长猛地恍然大悟。
片刻后,马援挪开了目光,看向伏湛。
“恒、卫既従,大陆既作……《书》不管读多少遍,都让人受益匪浅啊,久闻伏惠公之名,敢问我说得对么?”
“将军所言不错。”从始至终,伏湛依然端坐在案几后,抬着一对大眼袋看向他,浑然没有畏惧。
“汉高皇帝年迈时也曾说过,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
“自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将军读书,还不晚。”
马援摇头:“伏惠公愿意教?”
“子曰:有教无类。”伏湛朝马援作揖:“只要有心向学,谁都能读《书》。”
“善,一言为定。”马援哈哈大笑,言罢竟收了刀,转身带着一众兵卒离去,还让他们带上了属正府的大门,又令黄长守好这里,勿让乱兵侵犯。
同行的门下吏和军官糊涂了,他们还以为是要跟着马建军来属正府兴师问罪,怎么却是虎头蛇尾呢?
倒是黄长在那啧啧称奇,感觉这堂课,自己受益匪浅:“高,实在是高!”
首先是那伏湛,你以为他木讷古板?无能确实是无能,但黄长仔细思索后,才发现这是绝顶聪明的人。
“不战,是因为自知河内弱旅,难敌魏地强兵。”
“不降,是因为降官太多,他降了也不会得到太好礼遇。”
“不走,是因为新朝大势已败,河对岸赤眉肆虐,连老家都回不去,倒不如河内安全。”
“不死,是因为这一死,就成了给新莽殉葬,日后势必为人所污,死人可没法辩解。”
“不和,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底气,蔡茂等人早就将河内卖光了,你当他不知?”
“不守,是不希望产生流血,殃及百姓,蒙了恶名。”
伏湛散尽自己的俸禄给分给城内民众,加上他一贯怀柔的治郡手段,在河内人心中地位很高。
再加上兵临城下还弦歌传书依旧的架势,这种情形下,马援若敢伤他,肯定会被那数百弟子口诛笔伐,同时大失民心,那么魏兵自称来“保护”河内,以及举着第五伦安民大将军旗号,效果就大打折扣。
于是马援就没法对伏湛动粗了,只能借着挑《书》而读的对话,替第五伦招揽伏湛,此人是名宿大儒,在士林享誉颇高,若能给第五伦站台,做个装点倒也不错。
而伏湛不卑不亢地应诺,一场交易就此达成,双方还都保全了雅致体面。
黄长还在回味这场交锋,门下吏们则没太听明白,反正他们里黄长最聪明,他说厉害,那就是真的厉害。
也有人说道:“那是遇上马将军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知文守礼。若遇到第七彪那等莽夫,这伏湛如此做派,岂不是必死无疑?”
“这就是他最高明之处啊。”
黄长回过头,属正府里,已经再度响起诵书之声。
“这伏湛有胆,当真不怕死。”
“若真被杀了,殉书殉道而亡,总比殉新莽好听,除非将其弟子也杀光,否则事迹迟早流传下去,百年后的士人,指不定还会替他喊冤鸣不平呢!”
……
六月下旬,身在邺城,带着三千兵卒留守的耿纯就接到了马援的捷报。
“文渊七日下河内,真快!”
马援兵不血刃夺取怀县后,河内西边将近十个县,靠着蔡茂的帮忙,伏湛的背书,让他们也享受了一把“传檄而定”。
而第五伦取常安、新军败昆阳这两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也已经三河皆知,所以魏兵很少需要攻城略地,一路推到了太行、王屋两座山下,控制了轵关道的东侧:轵县。
然而长达数百里的轵关道不是那么容易走的,派去侦查的兵卒回报,说小道的另一侧,位于河东绛县的“厄口关”,已经大军云集,为渡河占据河东的王寻派兵守备。
又要巩固河内,又要防备河南,还得进取河东,马援带去的六七千兵卒就有些捉襟见肘,加上时值骤雨频繁,攻势暂停,马援顿兵于野王县休整。
“是该停一停。”
耿纯不希望他们顾此失彼,因为随着常安、昆阳一东一西两个大变数发生,天下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去还在观望的势力,开始纷纷迫不及待,浮出水面,爬上台前。
这不,耿纯眼下,就在邺城接待一名来自邯郸的使者,名叫杜威,乃是赵王子刘林的家臣。
因为道路阻隔,信息传播不便,他们既没有看到第五伦的檄文,连前几天的胡汉、西汉之立也不知道,但并不妨碍这些地方势力打自己的主意。
“多亏了第五伯鱼击走王莽,加上新军昆阳大败,复汉之大势已成,河北之赵王、真定王刘杨、广阳王刘接、上党鲍永及刘姓宗子侯数十人,联合巨鹿等十郡,举兵十万,欲一同易帜复汉,不知耿君意下如何?”
“我……”
耿纯缓缓举起手,屋内的随从随时准备拔刀将这杜威砍杀。
然而浓眉大眼的耿纯却一拍案几,大笑道:
“固所愿也!我心向大汉,久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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