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坊中有“碾硙”,利用早就成熟的水轮技术和石磨结合,让水流推动碾轮,粉碎谷物。
因为不必太多人力畜力,可以日夜不停地转动,被第五伦认为是“解放生产力”的好法子,入夏后是下了政令,要求各县推广的。
第五伦召集群臣询问时,都水监杜诗感到惋惜:“池阳的水磨坊,并转五轮,夏收之后,每日可破麦三百石,比人力畜力舂捣快了何止十倍,就这样被毁了,真是可惜!”
杜诗只当是同在河内一样,当地闲汉觉得水磨抢了他们家妻女帮人舂米的活计,是故加以破坏。
中尉第七彪则摩拳擦掌:“大王,殴打守磨士卒,持兵械捣毁水磨,这已不是普通的刁民,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出重拳!让臣去弹压罢!”
所以,这是无知群众阻碍生产力进步的简单事件么?池阳就在长陵边上,以第五伦对那儿的了解,当地人顶多抱怨几句,是没有胆量如此剧烈的。
第五伦却没有着急,继续让张鱼禀报事情缘由。
“池阳有巫,对当地人说,就是水磨镇住了水脉,才让沟渠水越来越小,粟田灌溉越来越难,这才煽动了愚民行此大逆之事。”
又补充说,池阳人一贯笃信这一套,王莽建国三年,池阳发现了小人儿。有一尺多高,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所有的东西都能操持料理,三天后消失不见,但自此以后就有了“小人巫”——其实不过是几个比黄长还矮的小侏儒扮的。
所以,是单纯迷信巫祝煽动的问题?像西门豹一样,将那几个小人巫扔进碾里磨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若只如此,除却池阳外,渭北其余几个县也多多少少出现抗拒修建水磨,又是为何?
第五伦以为,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修水磨坊阻碍灌溉听起来荒谬,但倘若是真的呢?
夏收在即,粟苗也急需灌溉,农业无小事,魏王点了都水监杜诗,配合绣衣卫,专门彻查此事,又道:“余记得,明法一科中,刚好有个池阳县士人?”
明法科只收了十个人,没办法,律令基础的士人实在是太少了,而魏虽新邦,但律法还是要基于汉、新两朝基础上修改。
“确实有一位池阳士人,姓吉名耳,初试中了乙榜第二十三,后再试明法,单科中位列第二,如今在廷尉官署做事。”
“池阳吉氏乃是当地大姓。“黄长禀报道:“汉宣帝时,有吉恪字允中,担任县令时,在渭北兴修水利,开凿河渠,益广其支,利民耕种。是故民众歌曰:前有郑公(郑国),后有允公,泾水虽浊,塞而后通,利我舟楫,惠我田功,振古如斯,民业以丰。”
池阳吉氏乃是努力拥抱新政权的典型,对这一类家族,第五伦就比较优容。遂让此人加入专案组中,让他们立刻赶赴池阳彻查经过,将相关涉案者该抓的抓,搞清楚事情缘由。
有了魏王耳提面命,效率很高,三日后便悉数返回,向他禀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臣有罪!”杜诗回来后立刻下拜稽首,自陈罪责。
“经查,池阳人虽受巫祝蛊惑,犯了禁律,但水磨妨碍灌溉,确有其事!”
原来,这水磨坊效率与水的流速有关,水流急,轮轴方能飞速转动。然而渭北土地平阔,上下游落差太小,沟渠主道上要跑漕船,池阳的水磨坊就建在一道支渠上,为了提高落差,上游往往需截流蓄水,才能让“五连碾”转动起来。
但白渠引的可是泾水啊,最为浑浊,号称“一石水数斗泥”,上游一拦,时间久了泥沙淤积,渠道堵塞,就导致下游水流减小。
如今正值旱季水枯时,百姓为了争水经常发生流血冲突,眼看水磨坊这大家伙将渠拦了,前去恳求却被轰走,眼看地里的粟苗都蔫了,义愤填膺之下,不砸你砸谁!?
这些事,初查时当地官府无一言禀报,只委过于巫祝、庶民,建议加大力度镇压。还是第五伦亲点的池阳人吉耳随行,得了乡党哭诉,才告知杜诗等人事情经过。
“砸磨坊的百姓有过。”
“从中怂恿的巫祝有罪。”
“处置不当的池阳令有责。”
“而臣,也有大罪过!”
杜诗很是自责,他将精力都放在渭南上林县的修渠开荒上了,对渭北只派了几个底下的官员去监督,等修好后都没空去看一眼,就验收通过,这才出了大纰漏。
第五伦没有太责怪杜诗,他虽是极好的技术官僚,但在治理经验上却颇为不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余也有责任。”
第五伦反思了一番,“解放生产力”的心思太过急切,下意识显露在诏令里,就被官员视为魏王钟情水磨坊,谁若能修好,就可加官进爵的信号,否则杜诗区区河内一曹掾,怎么就位列朝廷大员了呢?
结果官吏皆为了争这政绩而抢修水磨坊,而不考虑是否合适,又无视当地人需求,遂闹出了民变来。
搞清楚事情缘由后,第五伦的决策也出来了。
其一,重拳是肯定要打下去的,否则就是在变相鼓励渭北民众捣毁水磨,涉案者皆被缉捕,发配去挖沟渠劳动改造。
其二,池阳县的小人巫被视为淫祠,一口气杀了好几个,祠庙也被捣毁,尽管当地人肯定会悄悄祭祀。
其三,涉案官吏遭到申饬,县令撤职。
第五伦同时又下诏宣布,以此为例,往后在水磨运行与灌溉两者间,优先灌溉。原本要在渭北各县纷纷上马的工程,由杜诗带人去一一亲自考察,若不合适建造,则立刻取消。
至于已经修好的几座水磨坊,也不划算拆掉,第五伦再下诏,水碾只能在每年农闲时使用,其余时间必须将拦水闸门开启,还得雇当地人除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