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见过见过会稽习俗么?每修好一间大屋前,都会赶一头水牛,衣以文绣,食以刍菽,牵而入于殿堂,以钝器椎杀!此既牺牛也!”
“现在,陛下就是那头牺牛。”
庄子陵满是悲伤地说道:“且就算愿付出性命,变成牺牲!也不能挽回这江东残汉屋冢,终将倾覆之实!”
刘秀久久没有说话,庄子陵的肺腑之言让他认清事实了么?还是早在当阳之战后,刘秀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能拼命欺骗自己。
但道理再大,有些事,他还是必须做下去,明知不知为,而为之啊!
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敲击声,刘秀趁机结束了这终究没有结果的对话,避开尴尬,快步走到外面,却见廷尉侯霸匆匆来此,将一份邓禹的紧急密报,交给皇帝。
“陛下。”
王霸亦是一位无畏敢战之将,但此时此刻,他声音竟有些颤抖。
“马援攻破成都,公孙述于成都自尽,成家,亡了!”
短短四个月,第五魏就已经席卷西南,消灭公孙,这速度很难不让王霸等人,心生震撼,现在只剩下东汉,独木支撑了!
等少顷后,刘秀面色沉重地返回寝屋时,发现庄子陵已穿戴好衣裳,准备离开。
不再睡眼惺忪披头散发后,庄子陵也成了俊朗中年,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披上鹤氅,竟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方才是秀孟浪了。”刘秀明白庄子陵去意已决,叹息道:“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秀何敢臣子陵哉!只是我欲开创大业,就像在薄弱的春冰上慢走,又像刚消除疮伤,必须扶着木杖而行,故望能得子陵辅佐相助,奈何子陵嫌弃我不智,我竟不能下汝邪!”
这本是告别的客套话,但庄子陵拿起手杖,却回过头,带着最后一份希望,对刘秀道:“陛下确实能下我。”
“但何不,下于我呢?”
好大的胆子!刘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庄子陵道:“当初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前往聘请,但庄子却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si)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陵再度称呼刘秀的字:“文叔,庄光要回到富春山,继续做那只曳尾于涂中的龟了。”
“文叔若愿意,大可不当这必死的牺牛,而当一头孤犊,同我共游于江湖!竹杖芒鞋,在会稽富春山上,效伯牙子期之音,览吴楚山水之风。”
这是邀请刘秀放下一切,随他去隐居啊!有那么一刹那,刘秀还真有那么一丝心动,自己入主江东十余载,早闻钱塘江的景致,富春山的美景,却不曾看过,一直活得忙忙碌碌,上下求索,却屡屡失败受挫,确实累了
但最终,刘秀还是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为天下人而复汉”那是大话,自不可尽信,但也确实不只为一家一姓,十多年来,追随刘秀的文武群臣,军吏豪杰,已经形成了一个集团,他们就像一群牛,跟着刘秀这“头牛”,共同挤在江东的破牛圈里,一荣俱荣,一亡俱亡!
“箕山颍水之风,非秀之所敢望。”
刘秀朝庄子陵作揖,抬起头时,他能看到老同学眼中那深深的悲悯与遗憾,庄子陵仿佛已经窥见了刘秀的命运。
“那么,陛下,还是打算做流尽鲜血、被剖心挖肝的牺牛”
是啊,公孙述,就是一头牺牛,他最终死在成都,维持了十余载的大成小朝廷,也轰然崩塌,刘秀,会重蹈这样的覆辙么?
这一次,刘秀不再感到尴尬、不耐、拒绝承认,他开始认真思考,于原地伫立良久,而王霸、强华等人,只当皇帝在目送老友远去。
一直到庄子陵的身影再难寻觅,只留下地上通往南方的芒鞋脚印,刘秀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时,王霸等人发现,皇帝陛下眼中神色,不再纠结、悲壮,而是豁然开朗!
他甚至露出了笑。
“牺牛?孤犊?”
“朕,都不选!”
武德十二年(公元36年)春。
距成家公孙灭亡,魏国骠骑大将军马援奉命对益州全境进行“军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就像战乱阴云渐渐消失一样,成都以西的连绵雪山,积雪渐渐消融,化作清澈溪流,流下万年冰川,汇入高原草甸,最终流经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岷江。
岷江在蜀西垂向平原奔涌,流经一座富饶的县城,田中粟苗青青,路上行人络绎,商旅恢复了往来,此处正是蜀王杜宇、鳖灵之都,古蜀国的兴起之地,郫县。
县城外能远眺岷江的山岗上,有一墓,规格不高,不封不树,但周围全圈了将近半里的地,并有专人守护。公孙述哪怕到了覆灭前的最后几月,也没有破坏此墓,正是这最后一丝善念,让他那被魏军俘虏的太子,得以保全性命
寒食节这天,本已结束军管的郫县,却赫然戒严,尤其是这片墓区,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到了日中时分,又有大队人马抵达,六马所拉帝车上,走下了素服出行的第五伦,他看了一圈周围景致,发现除了树木长高不少外,与十多年前自己送棺椁来此时,别无二致。
“在此处修一亭舍,以庇往来寒士行人。”第五伦指点着上山的岔路口,对随行的蜀郡守、郫县令如是说,并赐下了亭名。
“就叫”
“子云亭!西蜀子云亭!”
郡守、县令应诺,他们喜不胜收,立刻募人开搞,争取皇帝结束巴蜀巡狩前就完工。
吩咐完这件事,第五伦让众人于山下等待,他只带着少数随从,慢慢朝山岗踱步。
等来到墓前时,第五伦发现这里才刚刚被当地官吏组织祭扫过,甚至都没一根杂草可供自己摘掉。
于是第五伦只能靠近那块几个师兄弟一起筹钱打制的墓碑,单膝跪在它面前,伸出手,轻抚这被太阳晒得有些温暖的石头,仿佛拍着那位白发断腿老人的背。
他温柔地说道:
“老师,学生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