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兄弟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甄行狄走到水阁门口,突然回头,道:“江鼎,你修为不错。”
江鼎突然福至心灵,眉毛上挑,露出笑容,这是最后一种笑容——得意的笑。
这一下是他自发的,但不是真心的,只是觉得该当如此,果然回过头去,就见甄行秋的手,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等两人走了,甄行秋回到座位上,身子微微一直,脸色还是如此苍白,却莫名觉得换了一个人,病还是病,却不再是弱者,缓缓道:“如何?”
江鼎捏了捏下巴,道:“脸酸。笑得我下巴都不对劲儿了。”一般的笑容,是不会这么耗费精神的,但他要时时刻刻记得笑容的角度,苛求标准,因此分外觉得累。
甄行秋道:“懂了么?”
江鼎道:“半懂,半不懂。”
甄行秋笑道:“懂了什么,不懂什么?”
江鼎道:“懂你为什么装病,懂我为什么会笑。不懂我为什么会生气。”
甄行秋微笑道:“好,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装病?”
江鼎道:“自然是示敌以弱。”
甄行秋笑了起来,笑容如冬日之阳,温暖而适度,道:“对了一半儿。”
江鼎愕然道:“一半儿,那另外一半儿呢?”
甄行秋微笑道:“另一半……以后告诉你。”
江鼎不由失望,甄行秋笑道:“或者过两天你自己想出来了呢。你若想出来,记得告诉我,我这的功课,你就学了一半了。”说着又笑道,“那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要笑?“
江鼎懒懒道:“因为我贪财么,见到好东西,就该是那个表现。”
甄行秋道:“还有呢?”
江鼎一怔,道:“还有?还有……还有就是合理。我一个外来的穷小子,见到好东西,理所应当喜欢。”
甄行秋赞道:“你能想到第二点,当真不易。我知道你跟着元诚叔叔,必然见多识广。可是甄家有些人不会这么觉得。譬如我两位兄弟,一生下来就在山府,一辈子在方圆百里打转,他们觉得你是外人,定然又穷困又无知,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留下这个印象好了。”
印象两字,江鼎心中突然一片雪亮,道:“你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给他们留下印象么?给我的定位是一个一心回护的傻小子,给自己定位是一个病歪歪的弱者?”
甄行秋笑道:“说得好。刚刚我也说过,先入为主。一旦有一个既定的印象,便侵入内心深处,再难动摇。就算人对他人有多般更深刻的认识,但最初的印象却一直深埋心底,时时刻刻纠缠着,难以拔出。所以第一面气氛的营造,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对我们这些进入新环境的人来说。”
江鼎点点头,甄行秋微挑眉头,道:“你都想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想不到,我为什么叫你生气呢?”
江鼎皱眉,沉思片刻,道:“我只知道,是因为你受到了欺负,我作为你的伙伴,会义愤填膺。可是你受到了什么欺负呢?”
甄行秋神色在面上有一刻的滞留,第一次显出了惊异,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容,道:“你……觉得凡人卑微么?”
江鼎不意他问出这个问题,道:“还好吧?”
甄行秋轻轻嘘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不觉得,你这样反问,证明你从没这样想过,因此不知如何回答。那我来告诉你,在甄家这样的修真世家的普遍印象里,凡人庸碌而卑微,凡间污秽庸俗,不堪入目。”
江鼎道:“没有那么差啊。”他在凡间待的时间不长,感觉还好,尤其是修炼玄气,要体察凡人的情绪,也觉得凡俗挺有趣味。
甄行秋道:“他们这些人,是一辈子不可能踏入凡间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他人的灌输,他们也这样灌输别人,久而久之,变成了固定的认识,谁也不会打破。所以他们提到我在凡间吃凡人草药,又把我和协星的凡人相依并论,是一种侮辱。”
江鼎恍然,道:“那只能说明他们愚蠢。协星是什么?”
甄行秋道:“是甄家堡的坊市,里面有不少凡人,是甄家堡中凡人最多的地方。在仙家坊市中,凡人地位卑下,不值一提,做的都是哪怕练气一层的修士也不愿做的繁重肮脏工作。甄行狄说那一句,你若不气,要么就是你和我关系不好,要么就是你不懂。”
江鼎挑眉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气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生气?”
甄行秋的笑容,永远温和,风轻云淡,仿佛超于世外,哪怕他说侮辱这种激烈的词汇,依旧感觉不到他的恼怒。
甄行秋缓缓道:“我怎么能生气?我若生气,就失去了分寸了。我是一个凡人,在修仙世界行走,凭借的就是这方寸之间的掌握,若连这点讥刺都要生气,早已落下万丈深渊。”
半懂,半不懂。
江鼎发觉,自己和甄行秋相处,总是处于这种状态,但他凭借直觉,能稍稍抓住,甄行秋笑容之下的一点悲哀。
悲哀的波动一闪即逝,甄行秋立刻将笑容修饰到了完美,看向江鼎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对我那两个兄弟,怎么看待?”
江鼎道:“甄行狄凶恶冲动,甄行炎阴险伪善,都不是好鸟。”
甄行秋噗嗤一笑,道:“江鼎,你琢磨事情,倒有不错的基础,可是看人呢,还差一些。”
江鼎惊异道:“我说错了么?”
甄行秋微微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