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之情,难以自已。
小童还不懂事,见常朝霞平静的躺在床上,冲她伸出小手,口中含混不清的叫着“凉,凉”;阿雄已是六七岁的孩子了,知道母妃再也不会醒来,心中悲痛,却倔强的不肯哭,一动不动的站在床前,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此情此景,就连太子也为之流涕。
他缓缓俯下身子,忧伤望着毫无气息的常朝霞,“你怎舍得走呢?年迈的父亲,年幼的儿子,还有我,你都不留恋么?”
阿雄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心口不一。开国公耳不忍闻,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的挪着步子,向寝殿外走去。
太子意识到开国公走了,忙起身追了过去,“岳父大人,烦劳你回去之后告诉三妹妹……”
开国公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沉声问道:“殿下和臣的小闺女有什么可说的?你是太子,是姐丈,她是小姨子,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话可说的?”
太子呆了呆,“岳父大人,方才你不是答应了孤和三妹妹的婚事么?她是……”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难道我托你向她带句话,也不可以么?
开国公沉下脸,“殿下是守礼之人,难道不明白婚姻之事,应听从父母之命?殿下的继妃人选,自有陛下决定,臣如何敢自专。若殿下婚事可自己做主,欲向臣的女儿求婚,那么,臣家中有次女尚未字人,愿奉巾栉。”
太子不禁愕然。
方才常朝霞提起“我有一位妹妹”,他想都没想,便以为是无瑕。一则大概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盼望自己娶的是无瑕而不是朝霞,另一个,也因为晚霞已和胡家议定了亲事,就差下定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来开国公答应的不是无瑕,而是晚霞。
太子心中有些恼怒,冷冷问道:“二妹妹不是已经许了人家么?孤听说,二妹妹和镇远侯的小儿子已议定了亲事。岳父大人,孤没有记错吧?”
太子虽然不喜欢常朝霞,可对于常家的事还是很了解的。晚霞和镇远侯府议亲、定下来的事,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再也不会弄错的。
开国公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衣袖,“殿下有所不知,原本是议定了,不巧镇远侯夫人生了病,常、胡两家请高僧给两个孩子仔细推算,说他俩命理不合,若要勉强成亲,必有死伤。既然如此,婚事自然作罢。”
他这一番胡话说下来,真的是流畅自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太子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却没料到开国公会给他留着这么一个后手,不由的大为恼火。
“太子妇,宜求嫡女。”太子冷冰冰的说道。
“元妃尚可以是庶女,到了继妃,反倒宜求嫡女了?”开国公毫不相让。
太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强硬的开国公,不禁有些愕然。从前开国公对他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不亲近,但是,绝不会顶撞他。
他却不想想,开国公做为一位父亲,亲眼看着自己原本应该活蹦乱跳的女儿死在眼前,心中该是多么的震撼。这时节还要他向平时一向顾忌多多,周周到到,实在是难为他了。
开国公阴沉的目光在太子身上扫了几眼,转过身,步履蹒跚的走了。
老年丧女,他的背影备显凄清、苍凉。
“虽然你耍赖,我还是非要娶到无瑕不可!”太子想起已长成亭亭玉立美少女的无瑕,胸中一热,“世上哪还有人比她更合适做太子继妃?她美丽,纯真,善良,还是阿雄和小童的亲姨母!”
“孤这便去央求父皇。”太子被开国公的“出尔反尔”激怒了,命令东宫暂不举哀,自己匆匆去了乾清宫。
他也知道,如果想要取得皇帝的支持,当然是趁着常朝霞尸骨未寒的时候,拿常朝霞的遗愿来说事,更容易被皇帝接受。若是过了这个时候,再去跟皇帝要求,未免夜长了梦多。
太子到了乾清宫,高内侍替他通传了,没一会儿便出来,“皇上命殿下进去。”高内侍陪着太子往里边走,小声告诉他,“皇上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把七殿下叫了来,命七殿下为他捶背。殿下,您说话小心在意些。”太子微微笑了笑,“孤知道了。”放轻脚步,进了皇帝所在的偏殿。
皇帝坐在一张紫檀圈椅上闭目养神,七皇子站在他身后,替他捶背。皇帝面目已是有些苍老,七皇子却正是青春年少,玉树临风,如珠如玉,他站在皇帝身边,仿佛老树旁边绽发的嫩绿新苗,俊秀挺拔,生机勃勃;又好像粗瓷大碗旁边放着上好的定窑白瓷,清丽明彻,光芒四射。
“阿昊,常氏怎样了?”太子才走到殿中,便听得皇帝不耐烦的问话声。
太子脸色苍白的跪下磕头,颤声道:“父皇,她……她已经走了……”太子这会儿想起常朝霞,心中也有几分悲凄,她到底是东宫元妃,阿雄和小童的母亲啊。
皇帝喃喃,“到底还是不在了。阿昊,你年纪轻轻的便没了嫡妻原配,真是可怜。”
皇帝出自农家,虽然这些年来先是南征北战,然后入主金陵做了皇帝,骨子里他还是农家的想法。一个男人死了媳妇儿,是可怜的,是值得同情的。
七皇子本是站在皇帝身后捶背的,这时也慢慢的停了下来,美丽的桃花眼中满是悲伤。她的姐姐死在这宫里头,她的家人疼她入骨,还会放心再把她嫁给皇室子弟么?
太子伏在地上,带着哭音儿,把常朝霞临终前的话说了,“……她不放心阿雄和小童,想让三妹妹嫁过来,替她照看两个孩子……”
七皇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皇帝沉吟,“小常么?这孩子要说起来也该许人家了,可是,若要做后娘,怕是她年纪还有些小……”
七皇子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
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有些飘忽了,他听不大清楚,也不想去听清楚。他不再关心皇帝,也不再关心太子,脚步飘忽的向殿外走去。
皇帝正在沉吟之间,觉得身边少了个人,不由的惊讶起来,“阿慕,朕又没许你离开,你怎敢擅离?”看着阿慕的身影,不知怎地,皇帝忽觉得大大不妙。
七皇子茫然的回过头,茫然的看着皇帝,桃花眼中水气弥漫,一眼望不到底。皇帝看着这样的阿慕,一阵阵心慌,阿慕这是怎么了?好像丢了魂儿似的!
太子正一门心思的想着迎娶无瑕,半中间七皇子出来捣乱,他心中很有些不悦。不过,当着皇帝的面儿他也不好说什么,叹了口气,柔声问着七皇子,“七弟,你怎么了?父皇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七皇子听到他的声音,又茫然的转过头看着他,目光越发的渗人。
他皮肤本来就异常白皙,这时脸色发白,很是无助,更是半透明的一般,柔弱,脆弱,不堪一击。
皇帝半抬起身子,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皇帝是有些想发脾气的,却怕一口气大了,猛了,把阿慕吹翻在地。
七皇子迷茫的盯着太子看了好几眼,“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鲜血喷到金砖铺墁的地上,喷到他素净的衣衫前,触目惊心。
“阿慕!”皇帝惊呼一声,以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身姿蹦了起来,三步两步跑过去,接住了向后仰倒的七皇子。
七皇子倒在皇帝怀里,虚弱的笑了笑,笑的皇帝心都纠起来了。
“父皇,小七死后,烦劳父皇把小七埋在母妃墓旁……”七皇子气若游丝,“小七觉得冷,太冷了,这尘世冷的像冰窖一样,到了阴间,在母妃身边,也许会暖和一点……”
向来强悍不近人情的皇帝,这一刻却是泪流满面,“痴儿,痴儿!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七皇子凄凉的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内侍飞奔出去传唤太医,偏殿之中一片忙乱。太子看着怀抱七皇子落泪的皇帝,失神的坐到了地上。
太子失魂落魄的回到东宫,皇后已经在东宫等着他了,见了他便皱眉,“太子妃没了,你不使人知会我,去做什么了?”太子呆呆的,木木的,“没做什么。”皇后叹了口气,想数落他几句,又觉得说什么也没有用,千言万语,化做一声长叹。
皇后是个好心肠的人,也是个性情宽厚的婆婆。她原来看着常朝霞已经快要好了,是真心为太子、为常朝霞高兴的,哪知这么快人就没了呢。婆婆要主持儿媳妇的丧事,这份凄凉,真是无处诉说。
“小七,吐血了。”太子眼神直愣愣的,轻声说道。
皇后一听就急了,“小七怎么会吐血的?他身子很好,除了去年冬天发过回烧,这些年来,没见他生过病!”
皇后见太子呆呆的,在他这儿什么也问不出来,未免心中焦燥。她把东宫诸事分派了一遍,便急急坐上车,去看七皇子。
皇帝在七皇子床边守着呢,见皇后过来,苦笑着冲她招招手,“皇后,过来。”皇后柔顺的走过去,皇帝拉着她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闷闷的说道:“阿昊方才来央求朕,要聘小常为继妃。阿慕正好在旁边听见,跟丢了魂儿似的,飘飘忽忽走了几步,便吐血昏倒。”
皇后握紧皇帝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却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想娶无瑕,七皇子也想娶无瑕,皇帝这做父亲的该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阿慕,傻孩子。”皇帝看着闭目不醒的七皇子,叹息。
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吓了一跳。七皇子原本就是瓷人一般美丽,这会儿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更好像捏一捏就会碎似的,脆弱的让人提心吊胆。
“阿慕他说冷,太冷了,这尘世冷的像冰窖一样,到了阴间,在他母妃身边,也许会暖和一点……”皇帝喃喃。
皇后红了眼圈,“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如果有人关心他,他不会说,这尘世冷的像冰窖一样。
皇帝摇头,“和你有何相干。皇后,你对孩子们好,朕岂能不知。”
后宫这么多孩子,皇后亲生的只有一位公主。她对自己亲生的公主自然特别好,可是其余的皇子、公主们,她没有亏待过谁。皇后光明磊落,皇帝能不明白她么。
“皇上,这可怎么办呢?”皇后看着纸人一般的七皇子,发愁的问道。
“让朕再想想。”皇帝一脸烦恼。
太子固然是国之储君,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可阿慕的性命对他来说,也不是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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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公出宫之后,腿软无力,不能骑马,命人驾了马车,送他回开国公府。
他回到家之后,兰夫人、常绍、陆先生、无瑕见了他,全被他吓了一跳。
他脸色灰败,目光暗淡,身形无力,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似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疲惫、苍老和凄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