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亮出来的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觉得怀里实在揣不下了,相对苦笑。
早有王家的管家送上两个绣花裢搭给他们搭肩上。王家大门外围着的一圈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报子把银子揣裢搭里。管家就唱:“老夫人赏过了。舅老爷赏。舅太太赏。”
一连两盘送上来,也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四只手抓着四锭银子,嘴都笑歪了。
这还没完,管家又喊:“长姊赏。”最后一盘送出来,两个报子四只眼都眯成细缝了哎。
本来到这就完了,管家朝姓张的那头看了一眼,笑着喊:“老太爷~没有赏~~”等大门外的人笑完了,他才说:“两位,我们弄个车送你两位回府城?”
王家是官儿,是不可能像乡下人家那样请报子吃喜酒的。这份厚赏够他们回老家买二十亩田吃一辈子了,这两位报子乐呵呵做了一个罗圈揖,不停的喊:“谢王大人赏,谢王大人赏。诸位贵人家里有子侄下科要考的,带我们去认个门啊,我们明年还来!”
人群里顿时一片欢笑,有人笑喊:“认准这个大门上的匾,三省草堂,下科你们直接奔这来!”
那两个报子得了极厚的赏,极是凑趣,扬声道:“你们知不知道,三省草堂今科中了四个进士!四个!得让他家请客!”
四个?外头围观的虽然绝大多数是五柳镇人家,大家也都激动了。一个府一科能出两三个进士已经很了不得了,王翰林报个辅导班,居然一科考出来四个!这个不只是王翰林教的好,他们三省草堂的后台也要舍得拉拨自己人才成!王家的后台就是柳家的后台,柳家的后台不是全五柳镇的后台么?大家顿感前路光明,纷纷鼓掌,叫好声不绝。
管家笑着把他两个拉一边,一人又塞了一个五两的银锭,笑骂:“这嘴甜的,下科我们还等你们来啊。快走罢,没看跟你们来的那群姓张的,都想生吃了你们?”
这两个报子对笑,道:“要不是我们护的紧,那个喜报就被他们抢走了。咱们报喜的一班兄弟,早打听过了。新科进士张老爷是舅舅照管的,没他本家什么事。”
梅大人带着一群梅家子侄过来,从梅大人到梅十九郎,大家脸上笑容都是带着涩味。其实他们家四郎学问比文才好啊,文才都考上了,要是四郎能去考,妥妥的一个进士到手。
管家们喊着让让,请梅家亲戚过来,顺手就把盘子上的花一人一朵给梅家子弟分了。这个借喜气啊,兄弟们你帮我我帮你,都簪上了。梅大人看着子侄们叹了口气,说:“既然来了,都进草堂看会书去。我去和亲家道贺,回来查考你们功课。”他朝着淑琴点点头,说:“文才娘子,别哭了,瑶华,帮着你表弟妹张罗茶饭,一会亲戚们都要来贺,不能让人家在门口站着。”
梅大人极是清高,就是本家,若是他嫌人家俗气,他都不搭理人家的,居然跟亲戚家的小媳妇说这些,可见他老人家心里是极开心的。瑶华连忙清脆的答应下来,笑道:“哎,咱们家亲戚还有考中的,也得给人家道贺去。”
梅大人脚下一崴,梅四郎打了一个趔趄,梅家兄弟没颜落色进三省草堂的大门,大家都没言读,梅大人朝东边去了,梅四郎带着兄弟们朝后头藏书楼去了。
张家人被拦在外头好大一会了,文才他爹方才还被王家的管家臊了一回说他没有赏,他恼的直跳脚,被亲戚们按住了劝说。
他老人家自和王氏和离之后,再无人似王翰林那般周济他,日子就过的艰难了。张家亲戚吧,吃饭时他去也管他饭,晚上歇时他在也给他安排住的地方,但是也没人当他是姑老爷那样待他,给他固定住的地方,给他穿衣吃饭还给他留体面。
过了两个月,他思及王氏的好处,其实心里是悔的,然要他对着无知妇人低头他也办不到。他只说他手里还捏着王氏陪嫁的地契,便是王氏自己不出头,她娘家也要替她出来讨,到时候张家族人出头打个和,他把王氏接回来还是一家人。
不曾想他二舅哥问都不问田地的事,王氏呢,先在她二哥家住,王翰林搬到城外去,她居然在城里租了两间破屋居住,日日做针线过活也不找他。他气不过,正好典了王氏陪嫁田的族亲找来说换田,他就换了。放出消息王氏还不来找他,他一恼索性把换来的田捐把族里盖祠堂!只说他发狠读书,又行善积德,这科必能考取进士做官,到时候王氏来求他,他也要像朱卖臣那样,把一盆水当街泼到王氏面前才解气。
不曾想啊,他县试都没有过,他儿子到是一路县试州试到京城赶考去了!更不曾想到的是,这小子不枉他多年苦心教导,居然考上进士了!还有没有天理啊,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考上了当爹的居然考不上!老张在他借的族兄住的那间屋里气得跳脚。报子在府城寻了一圈,被张家人撞到指到张氏家族聚居的地方,族里亲戚听说张文才考上了来贺,看他这样恼,都劝他:“儿子的就是你的。他是你教出来的,他考的进士就是你的进士。咱们凑了些赏钱在此,把喜报接过来吧。张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进士呢。有一个进士,别的不论,光把田挂到文才名下,全族一年能省多少税!”
谁知张家张罗着接喜报,那两个报子死活不肯报喜,问得文才的母妻在五柳镇舅舅家住着,理都不肯再理张家人,掉头就奔五柳镇。张家人一路劝说阻拦哄骗,那两个报子都不搭理他们,张家人都恼了,老张恨的就要掉头而去,几个近亲和张老三拦住了,说:“王家是懂礼的人,文才姓张,他们不会接喜报的。这两个报子到了王家门外,还得跟咱们走。”
接喜报这种事,除了赏报子的时候,做官儿的人家有点讲究,乡下人家其实就是图脸好看,族里乡里沾个喜气,放着亲爹在,外婆家要抢着报喜报,就是要抢女婿家的面子的荣耀,虽然不犯法,可是就把女婿全家得罪了,说出去乡亲们也不会说好话。
可是张家好像都忘了,王翰林不只是舅舅,还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文才跟着王翰林和李知府学了一二年,他一辈子都是这两位的儿子,两位老师有事,人家的儿子还能闹个别扭说不去,他只能跑得脚底板撞屁股的去给办。老师给学生接喜报,完全可以有。
瑶华带着弟妹和妹妹出来接喜报,老张还没来得及说下半句呢,就被鞭炮赶出圈外了,他要再开口,本家都把他拦住了,没看人家亮出来的那些盘红包?报子们千里万里一路奔来抢先报喜,图的就是那个。张家自从王氏休了丈夫,和王家断了不来往,大家看王家都很不顺眼。张家本家虽是凑了点钱,一共也没二十两银子,此时去拦,有王家的银子比着,报子闹起来更难看。王家要当冤大头就让他们当去吧,反正张文才脱不了还是姓张,一个孝字压下去,文才媳妇还得把喜报交出来让张家人带回去。
所以张家人就把文才的爹强压下来了,只说等人家赏完了再去闹。谁曾想喊赏的管家缺德,居然喊老太爷没有赏!这个脸打的,太响了。大家虽然把架着老太爷的手放下来了,才升级成老太爷的王家前姑丈在一片哄笑声中,老脸通红,到底也没朝前迈出去脚步。
紧接着梅家人都来了。梅大人当年也在富春书院读过书,那人清高的要死,又是个官,张伯举也不敢招惹他,默默等他们进了三省草堂的大门,他就捏着拳头走到淑琴面前,威严的说:“文才媳妇,把喜报给我,收拾东西跟我回家去。”
淑琴愣了好久,想到出门前瑶华表姐给她说的那些话,她就大着胆子说:“文才走时吩咐我,一定要伺候好婆婆。”说完飞快的又把头低下了。
本来围着看热闹的沧州乡亲都散开了,一看又有热闹瞧,一部分人朝回走,一部分人撒开腿就朝镇上跑,嘴上也没闲着,就喊起来了:“抢进士喽,抢进士喽。”
考进士难啊,二十不到的少年进士啊,又是爹娘和离舅舅家接过去照管出来的少年进士,娘家不一定会松手,爹家肯定不会舍得丢!这个姓张的什么玩意,敢跟沧州女婿抢进士!
沧州乡亲摆出一副喜滋滋看热闹的架势,把几个姓张的后路都堵上了,给王家小姐们收拾二货壮声威!
张伯举一看儿媳妇这样软,越发气势壮,哼哼几声,冷笑道:“我儿子中进士了,你们翅膀长硬了?你连公爹的话也不听了?”
“我……”淑琴低下头,她心里其实恨极了这个公爹,可是当着人的面,她也没法驳公爹的话。
“张大叔。”英华挽着表嫂的胳膊,笑问:“你老人家居无定所,儿子又不在你身边,你叫儿媳妇一个人跟着你走,跟去哪?”
张伯举只顾计较英华喊他大叔了,还没反应过来英华话里藏着的陷井,还梗着脖子说:“她男人姓张,她是张家媳妇,当然回张家去!张文才他中了进士,还是我生的,她伺候公爹有什么对?”
“你自己穷的都要族人照管了,这是接我表弟妹做针线供养公爹吗?”瑶华把淑琴的手举起来,把被针才扎出来的几个血洞亮给大家看,“张大叔,我姑母没休你之前,不是我家照管你们全家?我姑母把你休了之后,我姑母不肯再要我家照管,她自带着表弟表弟妹在外头过活,你有照管过儿子读书?你有照管过没日没夜做针线的儿媳妇?如今我表弟考中进士,你就来照管儿媳妇了?”
瑶华把淑琴推到身后,冷笑道:“文才走时喊表弟妹好好奉养我姑母。你要想儿子媳妇回你膝下尽孝,你等文才回来问他。”
英华更不客气,道:“我姑母嫁把你的时候,嫁妆在富春县里也算头一份,把你休了时,可什么都没从张家带走!张大叔,你就是穷急,也请你高抬贵手,别打我表嫂嫁妆的主意,她是没得嫁妆田让你败的!”
英华不提嫁妆田,淑琴已经一肚皮气积在那里,再提嫁妆田,她就哭出声来,喊了一声:“我苦命的婆婆!”然后拿袖子掩面大哭。瑶华朝着张伯举的方向呸了一下,扶着淑琴进去了。英华对着周围的沧州乡亲拱手,说:“我们三省草堂学生中举,今天是来不及了,明日请客,请乡亲们相互转告,五柳镇上的乡亲们,明日都来吃流水席,沾沾我们家的喜气!”
沧州乡亲们掌声雷动,都欢呼说:“明日一定来。”
英华英姿飒飒抱拳转了一圈行礼,理都没理那几个脸上五颜六色的张家人,一挥手,把管家使女们都带回家去了。王家两扇黑漆大门紧紧的合拢,门前红纸屑散落一地,门楣上“三省草堂”四个王翰林手书的隶书古拙厚重。
作者有话要说:六郎今天表现特别好,我居然又写出一章来,写出来就更,群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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