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是七月初六,卫府上下忙着准备卫老太的寿辰,禾生备了份翡翠玉观音,礼物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卫有光为了哄卫老太开心,大清早地就搭戏台摆酒宴,至晌午时分,全城的富贵人家来了一半,卫老太高坐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般被众人围绕,乐呵地合不拢嘴。
禾生在人群中看,戏台上唱的曲子,甚是朗朗上口。忽然想起那日沈府乔迁宴,搭的也是这出《游西湖》。
宾朋满座车水马龙的盛况,与隔壁空荡荡的沈府形成鲜明对比。禾生下意识往西边看,伸长了脖子,视线也沾不到沈府的墙。
忽然旁边有人挨过来,禾生转头一看,是宋武之。
估计和宋瑶一起来了。禾生照常打了个招呼,目光饶一圈,果不其然,宋瑶站在不远处朝她眨眼。
因有了上次宋瑶的承诺,禾生放下心来,不怕宋武之会讲出什么鲁莽大胆的话来。
宋武之小心翼翼地看她,生怕自己的出现会给她带来任何烦恼。偷着瞄了许久,见她没事人一样专心看戏,不由得松口气,挨着她一块看。
时不时听她哼两句,流莺婉转,就什么事都忘记了。
等她起身准备往其他地方去,宋武之才想起要说的话,巴巴地去追她。
禾生回过头,“怎么了?”
宋武之结结巴巴,道:“过了这个月,我便要上京参加科举。”下半句语气一转,语气里透着几分决绝,“此次上京,我定要考个武状元。”
他忽然说这话,禾生有些惊讶,可能是来辞行的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相信你一定可以衣锦还乡。”
再寻常不过的鼓励之词,听在宋武之耳里就变了一番光景。他咧嘴一笑,像是得到了肯定。
如果成了武状元,她在望京卫府的亲戚想必就会瞧得上他了吧。到时候他再光明正大地提亲,让她风风光光地做状元夫人,待日后他立了功,再给她挣个诰命夫人的名头。
前面卫老太叫禾生。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望京卫府差人送来了贺礼,礼物丰厚,足足装了三箱子。
卫老太的嘴几乎快要笑到脖子后面去,抓着禾生的手,一口一个“我的孙”。
卫有光和大奶奶看着也高兴,卫有光朝大奶奶蹙一个眼神,“看吧,就说了有误会,堂堂望京大府,怎么会对自己家姑娘不管不顾呢,这不,忙着给咱老太太送了这么多礼,还不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照顾禾生?”
大奶奶连连应是。
禾生惊讶,看着眼前大府差人送来的贺礼,一时之间竟有点恍惚。大府那边,是让她好生在盛湖待着,不用担心其他事情的意思吗?
宴席一直办到晚上,至戌时,众人方才散去。卫府人操持寿宴,上至奶奶,下至丫头小厮,皆精疲力竭。
卫有光体恤下人,特让大家先回房休息,平时至亥时尚有人走动的卫府,今夜静悄悄的。
禾生睡得早,梦里辗转了几回,朦胧间被人摇醒,半睡半醒被人扶着往外走。
以为是在梦中,脚软软的,在地上站了好一会,忽地听见周围有人叫唤:“走水了!”
猛地一下清醒,才发现翠玉扶着自己站在府门口,府里火光滔天,浓烟四窜。
卫老太和大房的人跑出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身上穿着里衣,三步一踉跄,满脸恐惧。
卫林吓得哭了,被卫有光和大奶奶搂在怀里,一家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火灾,除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剩下的,就只有不知所措的悲凉了。
好不容易维持了二十年的府邸,就这么没了。
禾生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木偶一样,旁边翠玉抱着她抹眼泪。
火势随风蔓延,沾上门窗,席卷屋顶,熊熊热火,似要将整个府邸吞没。
卫府逃出来的人,纷纷扛水扑火,卫林一家抹干眼泪,为拯救自己的家奋力一搏。
禾生捞起袖子,加入扑火阵营。从姚家到大府,再从大府到卫家,这是她的第二个家。
浇了一夜,火烧了一夜,伴随着晨曦的第一道光,整个卫府,终是燃尽成了灰烬,剩下空落落的架子,凄凉无比。
太阳从云后探出头,金黄的光辉似笔墨,以大地为纸,慢慢渲染开来。卫老太惨叫一声,跌落地上,“没了!全没了!”
卫有光低下腰去扶卫老太,一向意气风发的人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十岁,垂头丧气,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昔日吃喝不愁的卫家,现如今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卫有光带着家里人去客栈,素日与他好的人,都准备派人去接,到了客栈,才得知,隔壁府离去的沈公子早就派人前去接了。
“我家公子回京前,万般嘱咐,若有朝一日卫老爷有难,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您。公子在东郊备有庄子,还请卫老爷莫嫌弃,能够接受公子的心意。”
卫有光哪能嫌弃,带着全家老小住进了东郊庄子。
此次走水,烧伤两个小厮,所幸没有人因此失了性命。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没了可以再造,但人没了,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卫有光打定主意要重建卫府,整理名下财物,发现除了绸缎铺,他几乎一无所有。真金白银全被烧光,首饰珠宝也已成了灰烬。
若是好好经营铺子,日后说不定还能有重建卫府的那一天。全家人愁眉苦脸,连爱笑的卫林,都一连好几天没露出过笑容。
禾生看在眼里,心头全然不是滋味。晚上吃饭时,拿出钥匙和账本,将沈灏转到她名下的那几间铺子交给卫有光,只留下最初的那件脂粉铺。
卫家人震惊,禾生怕他们不要,把东西甩到桌上,饭都没扒几口,急匆匆就离去。
越是这种尴尬时候,越说不出话来。她被大府送到这里,卫家人虽不是自愿收留她,却对她事事关心,虽然偶尔有些小争执,但总归对她还是走了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庄子很大,比之卫府大上一倍。禾生没带翠玉,一人在庄子里走。长长的走廊,每相隔几丈的距离,便挂了灯。抬眼望去,看见灯光渐暗,至尽头,漆黑一团,看了让人心慌。
禾生转而往右边拱门下走,步子急,一时没留神,迎面撞了人。
禾生捂了额头往后退一步,不知撞了谁,心里有些害怕,轻声问:“谁在那里?”
那人闷着不说话,每前进一步,便将禾生往回逼。至挂灯下,泛黄的光晕在地上,面前人从袖子底下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微鞠成弓,沿着她的鼻尖,轻轻一刮,“胆小鬼,瞧你怕成这样。”
昏淡的光亮下,男人俊秀的面庞映入眸中,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勾起嘴角,笑容温暖,似夜空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是他!她仰着面孔看他,惊讶问:“你不是回望京了么,怎么在这里?”
沈灏盯着她:“我想回来,便回来了。”
禾生侧头,扁了扁嘴。真是个任性的人,说好不回来,现在又来了。
沈灏抬手,“这里黑,你不熟悉路,跟在我身后罢。”
“我再逛逛。”禾生有些犯愁,他现在回来了,是不是又要提娶她的事情?
沈灏拂袖,不去管她,转身迈开长腿,双手负在背后,“知道我为何空置这庄子吗?因为有不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