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琼琳的眼神终于彻底沉去。
十六年时间,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相见,甚至于,她根本没想过会相见,然而,叶景深把她推到了这里。
所有人都盯着屏幕,唯独叶景深垂了眼,仔细看顾琼琳的表情。
她收了戏谑,敛了傲气,眼神沉静得像潭深水,与屏幕上的人对视着,一语不发。
“爸,你到底怎么了?”楚瑶琳已用双手捂了嘴,泪眼汪汪地看着楚新润。她回来时,叶景深并没向她解释得太清楚,只说楚新润去了疗养院休养。
“新润,到底怎么回事?”楚赵珍彩看着楚新润的模样,也不禁一个踉跄,有些站不稳,好在被程雪霏及时扶住了。
屏幕上的楚新润躺在雪白病床上,头上缠了网状纱布,身上接着无数管子,通着床四周的各种医疗仪器。他脸色灰败,虽然笑着,却毫无笑意,说话声音中气不足,像个久卧病床的腐朽老人。
十六年未见,他已经不是顾琼琳记忆里的父亲。在她并不清晰的回忆中,楚新润曾经如珠似宝地宠爱过她们,他高大精神,臂膀有力,可以将她们两人同时抱起,也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拎起捣乱的她们……
如果没有那些破事,她想他们应该是天底下幸福的一家人。
“遇到一点小意外,我没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楚新润说一句话,便要深呼吸一番,似
缓不过气来,“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这里休养,你们不用过来探望我了。瑶琳,你要听景深的话;雪霏,阿正和妈交给你了;至于公司……”
他说到这里,终于看向顾琼琳。
“公司暂时由我的二女儿——顾琼琳代为打理,直至我痊愈。各位,琼琳年幼,劳烦你们替我多照拂一二……”
他话没说完,就被楚家老太太尖锐地打断:“新润,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姓顾,不是楚家的人!而且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交给一个女人!新润,你有儿子!”
“妈!你别忘了,阿正姓程!”楚新润咳了咳,脸色显出异样的红润来。
只一句话,就让一直面不改色的程雪霏白了脸庞,眼里的冷静摇摇欲坠,累积多年的怨一闪而过,抓着儿子的手用上了重力。
她跟了这个男人十六年,他从来没承认过她的身份,也从来没承认过她生的儿子,这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妈,疼。”
程正一声痛呼,让程雪霏回神松了手劲,又恢复了先前温柔泰然的模样,如同他们口中说的人事都与她无关。
“新润,那是你儿子……”楚赵珍彩却不这么想,她尖锐的声音再起。
“好了,这里是启润,不是楚家,有什么话等我出院再说,我还没死。”楚新润把声音一沉,久居上位的气势,顿时倾泻而出,“不过你们提醒了我,过两天,我会叫律师来草拟遗嘱。”
他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穿着无尘隔离服的护士急忙过来。
“诸位,楚主/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以后公司的事,暂时由楚……顾小姐接手,一应事务她也会事先请示楚主/席,大家不用太担心。”叶景深站在顾琼琳身后云淡风轻地出声,“至于楚主/席身体,他动过手术暂无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而目前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想必心里有底,为了启润的股票,这个消息还望大家不要外泄。”
顾琼琳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语,叶景深用手指叩着她的椅背,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让她的思绪飘得有些远。
“爸,让我去看你……”楚瑶琳的哭泣声拉回她的思绪。
站在这房里的所有人中,只有楚瑶琳的哭泣,是真正替楚新润担忧难过,其他人,都抱着各自算盘在计算着,若是楚新润真有三长两短,哪种局面才是对自己最利的,又能谋划到何种利益。
“瑶琳,别哭。”叶景深见状,走到她身边轻揽了她的肩头安抚着,“不要担心,楚叔不会有事的。”
顾琼琳忽然间不耐烦了。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这会还有什么要继续讨论的吗?如果没有,那就散会!”她站了起来,冷冷开口,眉色之中并无一丝喜色与得意。
叶景深闻言望去,顾琼琳脸上已经没有任何他熟悉的神情了,她冰冷凉薄,站在那里,像一柄未开封的利剑。
他胸口陡然一缩,她张狂的笑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可转眼间就变得无比遥远,像天边浮云,再难触碰。
“散会吧。”楚新润缓过气来,再度开口,“琼琳,你留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这一秒,楚新润和顾琼琳的目光终于相对。
不知为何,顾琼琳从那双眼眸里,看出了一点点厌恶。
……
楚家老太太被程雪霏劝走,楚瑶琳被叶景深拉走,而股东们虽然满腹疑问,却碍于这属于楚家私事,只能暂时离开。
会议室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顾琼琳与墙上大屏中的楚新润。
隔着网络,楚新润与她对视了数秒,见她丝毫没有先说话的打算,终于开口。
“你母亲呢?”
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人便是顾琼琳的母亲——顾霁。
“改嫁了。”她答得简洁。
“改嫁了……”楚新润眼眸冷去,露出鹰隼似的光芒,夹杂着浓烈的怒,“她说过……她这辈子,不会爱别人。”
“搭伙过日子而已,有必要计较爱不爱吗?”顾琼琳坐回位置上,双手抱着胸看他,“再说,你们离婚这么久,她嫁没嫁人,都和你没关系了。”
楚新润看着她唇角的浅笑,叛逆而嘲弄,二十岁的她,几乎要看到他心里去。
他的女儿,当真有八分像他,而这样的相似,竟让他抗拒和厌恶。
“是啊,没关系!”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那模样,让顾琼琳想了母亲顾霁。
顾霁从未改嫁过,就像楚新润曾经说过的那样,这辈子,她都不会爱上别人。
她已经死了,死在医院简陋的病房里,死在顾琼琳绝望的怀抱中,死在顾琼琳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出奇的热,医院病房外蝉鸣嘹唳,吵得她连一份试卷都写不完。南松和晴空每天都来看她母亲,有时陪她母亲说话,有时陪她写试卷,有时只是默不作声地呆着……
面对死亡,她束手无策。
顾霁死的时候,她连买一块墓地的钱都没有,直到现在,顾霁的骨灰都还寄存在火葬场的骨灰存放处。
可这些事,楚新润一无所知,否则,他又怎会问她顾霁的去向。
既然十六年都不闻不问,那他眼里的深情,又值几钱?
她情愿母亲在他心里温柔美丽如初,也不想用死亡去换来他一星半点怜悯。
“回楚家吧。”过了一会,楚新润才又道。四十几岁的男人,虽然脸色惨然,眉眼却还带着年轻时的轮廓,说话的口吻如同霸道的命令。
“不必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今天坐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收了叶景深的钱,所以才陪他演这场戏,只是我没料到会见到你。”顾琼琳说着,看了一眼时间。
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她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