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悦饶有趣味的看着荀文倩,打量了她半天才笑着说道:“文倩,仓舒说得对,你在经国权谋的实务上很得你父亲的真传,但在思辩的虚务上还有点局限。”
荀文倩嫣然一笑:“所以才要向从伯请教啊。”
荀悦点点头,看着外面在晨光中如烟似雾的树枝,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声音飘渺得如幻梦一般:“文倩,你还记得埋在我荀家祖坟中的何伯求吗?”
荀文倩想了想,点了点头:“记得,不过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个人。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个何伯求怎么会埋在我荀家的祖坟中,隐约听兄长们说过,他是个党人,具体的情况兄长也不说。”
“何伯求是个党人,是个名士,是个剑侠。他是南阳襄乡人,少时游学洛阳,与郭林宗、贾伟节等人交好,显名太学。熹平九年第一次党锢之祸起,李元礼等人被诬入狱,何伯求领太学生请命,援救李元礼。永康元年,孝灵桓帝即位,李元礼、陈仲举除奸不成,反为所害,何伯求逃出洛阳,隐变姓名,联络汝颍名士,就是那时候和你父亲成为至交,你父亲不惜倾尽家财,资助何伯求……”
荀悦眼神迷离了,他从桓帝年间的第一次党锢之祸开始讲起,把荀家如何在陈寔的引导下,由一个地方豪强一跃成为士族精英,并成为如今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讲他们当初如何受宦官迫害,如何对汉家王朝失望,在暗中保护被朝庭通缉的党人,荀爽在京城和何颙等人密谋刺杀董卓。这些事情荀文倩有的是偶有耳闻,有的是根本不清楚,听得她惊骇莫名,她没想到自己的家人居然也做过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个遍注群经的从祖荀爽居然在注易经时鼓吹改朝换代,并与黄巾张角有过学术上的交流。
“这……”荀文倩不知说什么才好,挺直了身子,紧张的看着侃侃而谈的荀悦,觉得眼前这个从伯一下子陌生起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了起来,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你从祖慈明先生隐居汉水之滨十几年,就在这襄阳向西的武当,当年的草庐不知还在不在。”荀悦长叹了一声:“当然我跟着他隐居,除了你父亲,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连张角来拜访,都是你父亲带着来的。谁又会想到三十年后,张角成了几乎颠覆大汉的罪人,而我们荀家却成了大汉忠臣,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大汉江山费尽心机。天意,真的不可捉摸吗?”
“那……从祖历次辞官不就,董卓乱政他却接受了司空之位,是不是……”荀文倩说了一半,有些不敢往下说了。荀爽是荀氏八龙中最有才学的一个,多次被举荐为官,但他都没有接受,一心著书做学问,董卓废少帝,立当今天子,他去接受了董卓的任命,作了甘陵相,在上任的路上又接到改任光禄勋的诏命,到洛阳没几天就任了三公之一的司空,他前后的变化一直让荀文倩不解,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一问这个和荀爽走得最近的从伯的看法。
“不错,当时是对董卓有所希望,可惜他只是个只知杀戮的凶人,不仅没有振兴大汉的希望,反而在病入膏肓的大汉身上狠狠斩了一刀,险些将大汉的社稷就此断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所以你从祖才振衣而起,与郑议郎(郑泰)、种侍中(种缉)、伍越骑(伍琼)、何伯求还有公达等人密谋除奸,可惜举事之前你从祖病卒,伍越骑刺杀董卓失手身死,郑公业(郑泰)脱身东归袁公路,公达与何伯求被捕,如果不是王子师(王允)相救,只怕公达现在已经……唉,好险啊。”
荀悦想起当年的险情,感慨万千,当年他正当壮年,跟随荀爽起事,失败后间行归乡,随后见识了关东连绵十数年的战乱,看着一个个当年为理想奔走的人开始为了私利厮杀,特别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兄弟不顾天子在长安被李傕等欺凌,只想着争权夺利,妄图建立他们的袁氏江山。年轻的热血冷了,冲动少了,慢慢的回想当初的所作所为,他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在救大汉,还是在毁大汉?
“建安元年,天子东归,我们曾以为天子在曹操的辅佐下,大汉又有机会再一次中兴,所以我奉天子之命写了汉纪,想为大汉再次中兴提供点借鉴,没想到建安十年袁绍身死,河北平定,曹操的举动就有了变化,对天子也不那么恭敬了。前年他平定柳城,北方初定,看起来是大汉又恢复了生机,其实我知道,大汉的火已经快熄了,快要被那扑天盖地的黄土压熄了。孔文举死了,其实他的心早就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所以写完了申鉴之后辞官还乡,你写信让我到襄阳来,我也只是学一学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荀文倩默然无语。
“仓舒说我的书前后不一致,正是一语中的。时过境迁,人的思想怎么可能一致呢,当年的热血,早就冷啦。”荀悦长叹一声,结束了他的讲述。荀文倩适时的将酒杯递到他的手中,荀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老泪纵横。
“那从伯觉得,你和仓舒的分歧能有解决之道吗?”
“当然会有,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荀悦肯定的说道,他指着路边一间草屋前抱着孙儿笑着的老妪:“我们都是要让百姓能这样开心的生活下去,有了这个共同目的,其他的手段不同都是可以协商的,仓舒说得对,再好的想法如果不能实现,那都是一句空话。”
荀文倩抿着嘴笑了:“从伯,我请你到襄阳来,是希望你能帮我说服仓舒,没想到你却被仓舒说服了。”
荀悦也含着泪笑了:“这不是谁说服谁,是谁说得有理,就听谁的。”
刘巴和庞统坐在一辆车里,跟在荀文倩的车后不远处,两人有滋有味的喝着酒,谈笑风生。庞统瞟了一眼身后大乔夫人的马车,打趣道:“子初,你好大的胆子,这大乔夫人可是丞相大人的,你可别玩火。”
刘巴皱着眉头,苦着脸:“她去了一趟邺城,连丞相大人的面都没见,丞相大人又不是那种不开通的人,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吧。他能够一声不吭的放她回襄阳,公子还是对她这么客气,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那你也不能暗渡陈仓啊,总得先跟公子说一声,将来就是有些麻烦,也好由公子帮你缓和一下。万一风声传到丞相大人耳中,公子却还蒙在鼓里,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啊。”庞统好意的提醒道。
刘巴点点头,得意的一笑:“所以我劝公子把孙虎妞带走了。”
庞统一愣,立刻轻声的笑了起来,指着刘巴怪笑道:“原来我白替你担心了,你早有打算,这一招投石问道用得好。”
“好说好说。”刘巴拱手笑道:“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你过些天又要出发了,对这位仲豫先生,你可想好对策了?别让他把公子的心说乱了,坏了公子的大事。”
庞统摇摇头:“你过虑了,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说乱过。再说了,荀仲豫也不是迂阔之人,你看他说的那些话,跟那些整天埋首经文的酸儒有哪一点相似?他骂宋仲子等人是狗屁不通,只知咬文嚼字却不通世务,搞错了圣人的本意。荀慈明遍注群经,他却著汉纪,不正和公子常说的以史为鉴暗通吗?”
“嗯,说起来也是。”刘巴笑了,“还是你想得透,我是白担心了。”
“呵呵呵……”庞统也笑了:“你和公子正相反,公子是大事不糊涂,细务上要我们提醒一二,你呢,最近却是细务办得极好,大事上却有些糊涂了,莫不是美色当前,一心二用了吧?”
“惭愧惭愧。”刘巴有些尴尬的一笑。
庞统和刘巴开了一阵玩笑,收住了笑容:“子初,关中的战事还没起,这大批的粮草已经起运了,荆州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但也不能无限制的交给他们糟蹋,这些可是公子的家当,还要留着打益州、打江南用,你这个管家可不能大意。公子有些事情不好出面,你要抓紧,曹子平这手脚是不是也太大了些,当真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心疼吗?”
刘巴瞟了庞统一眼:“这个我心里有数,曹子平在襄阳呆不了多长时间了,暂且让他快活一时。倒是你们取上庸、西城,务必要小心从事,时间上要把握好,不能太早了,也不能太迟了。”
庞统哈哈大笑,拍了拍刘巴的肩膀:“只要子初的粮草军械不短缺,什么时候取汉中全在我等掌握之中,我说子初,取了西城之后公子要搞什么招标,你可别把价格提得太高,搞得我们没得赚头。”
刘巴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呡了一口:“你好好打你的仗就是了,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公子都说了要双赢,只要你们信守承诺,能富且仁,公子就保你们和气生财,平平安安。价格多少又不是我随口说的,都要根据实际情况来测算,最后还要公子点头,你要想捞点便宜,跟公子直接说不是更好,何必在我们面前哭穷。”
庞统摇摇头,摆了摆手道:“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说了也白说。别的不说了,拿下上庸,安排我家兄长去做上庸长吧,这个不难为你吧。”
“这个你放心。这次交赋税,你庞家和蔡家一样,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公子已经吩咐过了,要有来有往,既要有雷霆之威,也要有雨露之恩。山民兄论能力、论资历都是上上之选的,做个上庸长绰绰有余。”刘巴点点头说道:“什么时候上任,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拿下上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