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青门饮》时彦
原本好好地晴日,不知为何忽地暗了天色,旋即,那极大的雪片子仿佛柳絮飞舞般不期而至。
无艳抬头看看那阴沉的天色,心想:“大人或许会担心我吧……或许,我不该这样擅自出城……”忧虑重重,无艳蹙眉看向远方,此刻她乘马急行,前头,是看似广袤无边的沙漠,令人心生畏惧。
距离孙锦堂出城,已经两天了,两天之中,安西军派出了许多侦查救援兵力,但是却并没有找到孙锦堂的所在,与此同时,负责侦查的斥候连连回报,说塞外的沙匪部落正在调集军力,蠢蠢欲动地不知要做什么。
在这种情形下,群龙无首的玉关是令人担忧的,幸好大部分百姓不知道孙锦堂出城之事,而孙锦堂的部属也非泛泛之辈,一边加紧守城的同时,另派出大量的斥候继续紧密侦查沙匪行动,同时又调动军力,出城找寻老将军。
但是无艳却不能只是坐等了。
自从听说了镜玄在孙珍垂危之际来到,无艳似乎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为什么镜玄会命她来这玉关,而她的身世……
无艳记得,在她小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后来她看见过许多山下的百姓小孩儿,他们都是有父有母,不管是被百般疼爱还是打骂不休,但他们有爹娘的,无艳不解,便问镜玄:“师父,我的爹爹妈妈是谁?为什么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镜玄沉默了会儿,才说道:“你的爹爹妈妈,已经去了天上,你瞧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你最喜欢的那一颗,就是你的妈妈,她一直都在注视着你,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星华,只要有星星,星华你就是被妈妈照看着。”
无艳年纪还小,虽然觉得妈妈不能在身边照看自己有点伤感,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她叫星华,每当清朗的夜晚她抬头看天空,看到那一刻最大最闪耀的星星,必然就是她的母亲了。
她想起尉迟镇问她那个“假如”的时候,她很是害怕,从旁观者的角度,孙锦堂跟孙珍,那只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虽然令人伤心,可也仅止于如此,也许以后过段时间她就会忘记,在多少年后也许会偶尔想起曾听说过这样一个心酸的故事,但是,如果她就是其中那个可怜的孩子……
细细想来,那种痛苦,或许会千百万倍的增加,而且或许,留下的伤痛,会永无止息,这会伴随她一辈子。
当尉迟镇问的时候,无艳本能地那样回答。
她的心被恐惧控制,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真相。
雪片子拼命地打着脸庞,一阵阵痛楚近乎麻木,或许有什么冲到了眼睛,让泪水长流。
无艳眨眨眼睛,抬手擦擦眼角。
孙锦堂这么多年来都把孙珍的卧室保护的好好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许人碰,管家娘子带着无艳去看过。
本来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的遗物,可是现在,这女子,或许正是她每晚上都会看着的母亲,无艳望着孙珍的旧物,一件木梳,一件旧衣,她睡过的窗,她照过的镜子……每一样每一件,带着令她渴望贴近的味道,手抚在上头,会令人有泪流的冲动……
“她是我的妈妈。”无艳望着回来的尉迟镇,这样说,心底也不知是欢悦,难过,还是什么,“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尉迟镇望着她因哭过而发红的眼睛,温声道:“你师父不会无缘无故让你来此的……你生得又跟孙姑娘很相似,那晚上,若是换了别人那孩子或许是没救,但若是你师父镜玄的话……”
无艳大哭:“那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
尉迟镇将她抱住:“你师父不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倘若你父母还在,他自然会欢欢喜喜告诉你,但你妈妈已经不在了,而且又是那样的凄惨,你师父……怎么忍心跟你说?何止是你师父?我猜到孙姑娘或许是你妈妈之后,还不一样是十分担心……我那晚上拐弯抹角问你,就是怕若是你知道真相之后会受不了,所以我不敢直说。”
无艳一怔,然而复又倒在尉迟镇怀中大哭起来。
是的,在此之前她的确是受不了的。
尉迟镇不时去探听安西军的动向,是夜,无艳在孙珍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
在寂静的夜晚,半梦半醒中的无艳,好像看到了善良温柔的母亲,她姗姗地来到床前,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带着美丽的笑容,温柔地说:“乖宝宝,娘不是一直都在看着你么?别伤心……”
无艳在梦中哭的无法自已。她想紧紧地握住孙珍的手,但那毕竟只是妄想,可是她却很清晰地看见了孙珍的笑,那温柔之极的笑容,让无艳刻骨铭心。
眼中的泪伴随着雪花铿然滑落,无艳看到前头的沙漠退去,慢慢地透出一线碧蓝,她凝眸细看,望见一二里外水光隐隐,仿佛能看到碧绿的草色。
那就是浅海迷宫了。
无艳浑身一震。之前孙锦堂出城,说是浅海迷宫处发现贼匪踪迹,可是孙锦堂失踪后,玉关内的安西军连派了五六队人马跟斥候军前来,都没发现踪迹,于是便另向别处去寻找了。
但无艳却直冲这里而来,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从听说孙珍罹难那晚上,前往将军府的师父镜玄,说的就是要跟孙锦堂谈及浅海迷宫之事……
无艳深吸一口气,打马迅速靠近,从天而降的雪片子飞的慢了些,大雪片坠入浅海中,迅速不见,有几只觅食的沙鼠跑来喝水,见人靠近,便嗖地一窜不见。
无艳抬头往前看,浅海上水波摇曳,映出后面的迷宫残垣,水平如镜,偶有一阵风过,镜面随风瑟瑟抖动,倒影其上的迷宫遗址也随之迷离不定。
孙锦堂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半。
孙锦堂知道,跟随他出城的士兵们,有些人已经开始用质疑的眼神看着这位他们素来都奉若神明的老将军了。
孙锦堂翻了个身,抬头看着满天阴云,他并不恼怒,并句沮丧,虽然如今,他正在这个玉关人都称之为“黄泉界”的浅海迷宫。
之前追缉了无数次的沙匪部落,居然逃入这迷宫中,之前安西军追踪沙匪,也有过数次如此这般的经历,但是每次就在沙匪进入迷宫之后,安西军便停止追击,有一次他们在外驻扎了三天,进入迷宫的沙匪却始终没有出来,也不知是死了,亦或者另有出路。
但是不管如何,安西军从来没有一次贸然进入迷宫的。可是这一回不同,孙锦堂想也不想,直接便带人冲入。
如今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或许是求仁得仁吧,之前派去探路的两名斥候并没回来,孙锦堂心里也明白,恐怕就连经验丰富的斥候也无法从这地形复杂的迷宫找到出路,更何况其中或许还暗藏着沙匪伏兵呢。
孙锦堂当机立断,不再派出斥候跟前哨兵试探,所有士兵聚集一起,然而迫不得已在这迷宫中呆了一夜,兵力仍旧已去三分之一,好不容易见了清晨朦胧的晨曦光芒。
气候越发恶劣,若不是出城时候带的军需足,这一晚上恐怕就会冻死大半士兵,孙锦堂身披大氅,带领士兵突围,留神往前而行,走了一刻钟,眼前便是一道岔路。
这迷宫之所以称作迷宫,因为之前宫殿早就不在,遗址却曲曲折折,如黄河九曲般,岔路也横斜不断,很容易在里头深陷,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又找不到吃食,最后困饿而死。
孙锦堂从昨日带兵冲入到现在,探路之时,也见过许多倒毙路上的残肢遗骸,且不在少数。
若非孙锦堂带领下的安西军强悍,才处变不惊,换作别个,早就惊叫慌乱起来。
但就算如此,在这迷宫里又绕了近一个时辰,军心已有些动摇。而就在这个时机,沙匪出现了。
蒙面持刀的沙匪们仿佛迷宫里的地鼠,从宫墙之后跳出,跟安西军短兵相接,趁其不备,砍死砍伤十数人,在安西军反扑之时,他们已经复跃出宫墙逃走。
如此数次,死伤已经越发严重,孙锦堂果断下令原地不动。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已经有些忍耐不住,心底的恐惧跟疲累都挂在脸上。孙锦堂绕着宫墙走了一遭,发现士兵们在搬开几具残骸好落座,其中一具坐在墙角的白骨被扯开之时,腰间忽地落下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