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相逢,让俞眉远生起股似曾相识的错觉来。
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坐在树上,藏在枝叶里,笑着逗她。
年月久远,她已经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一开口,就是两排洁白的牙,笑得明亮清澈。
情景莫名地重叠,可眼前的人,分明不是九年前的少年。
枝叶一阵簌簌响动,霍铮从树上跳下,不知怎地竟咳起。
嗽声让俞眉远回神。
“你怎么了?”她拍净双掌上的砂石,两步走到他身边。
两个多月没见,霍铮和在东平时有些不同。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的广袖长袍,长发半披,不是初逢时少年侠士的打扮,倒有些前人清俊通脱的风骨,却又少了精神。仔细望去,霍铮的脸色比起两个月前要苍白了不少,眉间浮着淡淡憔色,唇色却鲜艳得古怪,随着他的咳嗽愈发殷红,染了血似的。
“你病了?”俞眉远一靠近他,就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药香,清冽甘醇。
她眉头大皱。东平时的相遇让她忘记了霍铮是个久病缠身的人,他像个少年侠客,明朗温柔,全然无法让人将他和“病体孱弱”四个字联系起来。
“我没事,别多想。”霍铮咳嗽稍止,仍旧笑起。额前散下几缕长发,他的目光躲在发丝后面,悄悄地、专注地、隐忍地打量她。
她看起来心情尚可,脸蛋红扑扑的,滚着水珠,像被井水浸过的小桃子。脸上的妆容已被溪水洗去,露出了带着琥珀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微微透明,唇色像是初上瓷器的红釉,光泽诱人。
霍铮看得心头漏跳一拍,挪开目光,不敢多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他似乎不愿多提自己身体的模样,俞眉远也不勉强,只将话题转开。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他反问她。
俞眉远一想也对,自己这问题有些失礼。她又忘了他是皇帝的二儿子,堂堂的晋王殿下,今天太子与公主都来了,他怎么就不能来?
“太子和长宁公主都在那边,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偷闲么?”
见他袍上挂了两片落叶,她一边笑问着,一边伸手轻提了他长袍一角抖了抖,将落叶抖下,抬头时见着他望来的目光,俞眉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举动逾越了。
脸一红,她缩回手,才要解释,就听他开口。
“懒得应付他们,我在这里安安静静钓鱼,多好。”霍铮回答她。
见他神态坦然,并无不妥,俞眉远也就定了心,他这样不拘小节的男人,定不会在意她的失态。
“哪有人坐在树上钓鱼的,你骗小孩吗?”俞眉远瞪他一眼,朝溪里望去。
溪里果然有些鱼儿游去,不过都是些手指粗细的鱼。
她突然的温柔与难得的小儿女表情却叫霍铮像饮了整壶蜜水般舒坦,这甜蜜他只收在心里,未在脸上表现半点,也免得她别扭。
他在意极了。
“是啊,我在骗!小!孩!”霍铮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俞眉远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把自己绕进去了。
“去!”她嗔了一句,自己也笑了,“你说你钓鱼,钓到几只了,钓具呢?拿出来我瞅瞅!”
“钓到一只。不用钓具。”霍铮伸出食指,在她鼻前勾了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儿!我钓了只……嗯……鲤鱼精!”
她可不就是只鲤鱼精,滑不溜手的小祸害。
俞眉远沉下脸。
“生气了?”霍铮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
“别动!”她喝了声。
霍铮狐疑地站在原地,只看着她凑近来,伸出两根手指头,摸向他脸颊。
“……”他脸一烫,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白兰香。
“我看你钓上来的是毛毛虫精!”俞眉远以极快的速度拈住他的发丝,用力一抖,地上便落下两只蠕动着的毛毛虫。
霍铮不自在咳了咳,觉着自己的形象大概是回不来了。
“让你藏在树上装神弄鬼!转过去,我再给你看看还有没有。别叫毛毛虫钻到你衣裳里,爬出一身疹子来。”俞眉远一边数落他,一边推推他的手臂。
他乖乖在她面前转了身,她的手指拔了拔他披散在背的发,又将所有发丝尽数捞起,仔细查看了他的背上衣裳,确认没有虫子后,才放手。
毛毛虫没爬到身上,霍铮倒是觉得,她的手指钻进了他心里,那样温柔,熨帖入骨。
“行了。”俞眉远理好他的发,才让他转过来。
这滋味,忽让霍铮觉着,她就像他的妻。她为他整衣,他亦替她绾发。
如梦,太美。
“我该回去了,跑出来太久,一会她们找不着我,又该寻我麻烦了。你要一起回吗?”俞眉远走到马边上,拉了缰绳准备走。
霍铮沉默。两人才说了一会话,她便要离去。从今往后,他们就真的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心疼得厉害,挽留的话卡在喉中,却说不出来。
“差点忘了,你不爱在人前出现。那我先回,你继续在这里钓你的鱼儿。记得保重,再见。”俞眉远误解了他的沉默,拉着马往回走了两步,朝他挥挥手,笑着道别。
“阿远……”霍铮觉得胸口闷痛,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她。笑靥如花,终究似水月一梦。
俞眉远转身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远处有叫唤声传来。
“阿远——”
她停了动作,展目望去,看清来人之后,唇角的笑冷去。
得,就算她有心要躲避麻烦,这些麻烦不找到她也誓不罢休的。
看来躲是最没用的办法。
来的几人是燕王世子霍昭和他的随扈,当然还有她那堂哥俞章锐。
这些人骑着马,转眼奔到她身边,从马上落下。
“世子,这位就是我四妹妹俞眉远,我们都唤她阿远。”俞章锐讨好地上前,介绍起俞眉远来,言罢又朝她开口,“阿远,还不快见过燕王世子。”
“俞家四娘见过世子。”俞眉远福了福身。她并不担心燕王这一家子,燕王有心谋朝纂位,而这辈子魏眠曦也重生了,他和燕王有死仇,定不会让他们纂位成功,燕王的结局,不会比上辈子好。
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已。
俞眉远不放在心上,可霍铮却不行。他眼神已如寒冰,夹着霜怒冷盯着霍昭。
“不必多礼。我刚才见你骑术无双,将一干人都远远甩在身后,可谓英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是以心下钦佩,又听章锐兄弟说是他的妹子,这才求了他代为引荐认识。”霍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托起她,目光只紧紧胶在她身上。
今日来的女人不少,但一眼望去都是京城闺中弱柳,半点意思都没有,没有一个比得上长宁公主。他本意兴斓珊,和太子游览了一会飞凤就悄悄溜了回来,结果却碰上了驭马驰骋的姑娘,当先一人真如烈马飞驹,又似骄阳流阳,在草场上飞纵时美得眩目。他便起了心思。
此时就近看她,果然没叫他失望。
同是娇艳,长宁的娇艳带着天真,像朵带刺的玫瑰,让人又爱又恨,可这俞眉远的娇艳却像染了毒的罂粟花,一颦一笑间皆是惑人的风韵,若能沾上一沾,便是死也甘愿了。
“世子过奖了,四娘只是凑巧挑到了好马而已。”俞眉远一边说着,一边挣了挣,却没能摆脱霍昭的手。他假意托她起身,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颇大,看模样也是个练家子。
“阿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名字。我能叫你阿远吗?”霍昭痴迷地盯着她,连生气都在笑的女人,还真挺少见的。
“不能!”低沉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一道月白身影闪过,霍铮衣袖一拂,就将霍昭的狗爪与她的手腕扫开,他跟着掠到俞眉远身前,将她往身后一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