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呜咽,大地无语,军帐内鸦雀无声。牢牢记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生恐因为翻译而导致出现遗漏,也不顾额头冒出的汗水,儒者只管耳听眼瞄,以毕生最为严谨之态度躬身静候。话语虽轻,但如同醍醐灌顶,原来哲别对驸马爷一直苛刻,甚至不近情理,一切只为淬炼义子。
钦佩变为担忧,不动声色的儒者暗自心惊。一员堪称睿智的虎将,一生都在东征西讨中度过,其眼力、心机、对人的洞察力果真不凡。区区一人就如此厉害,铁木真帐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这类人物,若无人指点,悍然反叛,结局只有一个字——惨。
汗水湿透背脊,敬畏的目光盯紧闭眼喘息的病虎,微微侧耳,以防漏下哪怕一丁点话语。字字句句均一语中的,但观眼下情势,应该撑不了多久。能一口气说这么多,理应已耗尽全部气力,万一还有话要交代,怕也只剩下半截?锁定嘴唇,无所不能的儒者做好试图解读唇语的准备。
人处于极度悲伤,恍恍惚惚的周文龙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听不懂话语,耳朵紧紧贴上翕动的嘴唇,凝神静听。极力压抑脱口而出的啜泣,握紧微微抽搐的枯瘦手掌,缓缓贴上泪脸,用无声举动表达愧疚。
明知义父身体不好,却只顾娶什么蒙古公主,让义父独自操劳,从而导致病发。如若自己在,征讨叛众根本无需义父出马,也不会引发如此严重后果。越想越痛恨自己,咬紧牙关,小将几乎悔青肠子。眼泪止不住外流,但不敢哭出声,人险些闭气。
积蓄的气力随着一番淳淳教导悄然流逝,气息奄奄的哲别再也没睁开眼,嘴唇哆嗦,拼力吐出最后一句话,“其实……蒙古大军……也有其致命弱点……一……时间可以击败他们……”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几不可闻,“二……迫使他们……”
蚊子般的遗言一点点减弱,乃至最后只剩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尽余力,铁血悍将伸出不听使唤的左手,没等碰触到义子额头,在半空中颓然坠下。双眼紧闭,身体再也不曾动弹半分。眼角悄然滑下一滴英雄泪,慢慢被风干,人终于脱离尘世纷扰,飘飘而去。
凝神聆听,拖拽枯瘦手掌摩挲泪脸,周文龙压根没意识到义父已悄然仙逝。悔恨的泪水肆意奔涌,一点点洇湿渐渐变凉的干枯手掌,痛不欲生的儿郎浑然不觉。一路相伴义父,一路浴血杀敌,平西辽,灭花刺子模,斩十字军,血洗钦察部,大败罗斯联军,彼此间的依恋早已超越结拜之情,不是亲生父子胜似亲生父子。
轻手轻脚靠近,儒者屏气静声观望,反复确认,才悄声提醒,“驸马爷……驸马爷……贵义父已……已仙逝了,请节哀顺变,小民……小民为此非常难过……”
猛然惊醒,面容扭曲,极端痛苦的小将拼命摇晃一动不动的身躯,“义父……义父……您怎能如此狠心……就这样丢下文龙一人……啊————”
凄厉的嚎叫浑似困兽发出的悲鸣,人陷入彻底疯癫状态,一把抱起魁梧义父,疯虎般的小将大步冲出帐外,“来人,快救我义父,谁敢不听命令,本将灭他九族!”
跌跌撞撞跟出,儒者老远跪下,“驸马爷……驸马爷您别这样……千万别这样……”看着疯疯癫癫的小将,禁不住老泪纵横,“所有人……听令,全体跪下,送主帅最后一程!”
傻傻的目光投向任由驸马爷折腾的主帅,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围住军帐的众将一律跪倒,哭声渐渐变大,“主帅,您不能丢下我们,不能啊……”
噩耗如雪崩般迅速扩散,短短的时间内,所有兵将不约而同跪下,哭声震天,连绵军营陷入痛失主帅的极度悲伤中。讨伐在即,主心骨却轰然倒下,高昂的士气顷刻间遭受沉重打击。人人哀哀哭泣,个个泣不成声,诸将士哭成泪人。
一万兵马出征,行军万里,一路摧枯拉朽,未尝败绩,全因主帅指挥有方。而今擎天柱坍塌,出征大军会遭遇何种结局无法想象,速不台大人已率军东归,长皇子远在碱海之北,附近再无任何友军,一旦被征服的蛮众听闻噩耗群起而攻之,后果不堪设想。越想越心惊,蒙军副帅止住眼泪,冲儒者暗暗招手,“大人……大人快过来,我们必须马上想出对策,否则后果严重……”
同情的目光始终不离伫立寒风中的小将,儒者悄步靠近,单膝跪下,“大人,眼下当务之急为严密封锁主帅故去的消息,而且,决不能后撤。沿途均为被我铁血手腕征服的蛮众,一旦得闻我方主帅身故且兵力薄弱,势必反叛。”
“大人所言有理,我们的确不能后撤。一来奉皇命镇守此偌大疆域,二则威慑蠢蠢欲动的北罗斯诸国,万一被迫后撤,势必引发雪崩反应,之前的努力会化为乌有……”一面观察小将反应,一面与儒者紧急磋商,蒙军副帅急得不行,“若不进兵讨伐,康里部叛众肯定认为我大军可欺,此事若传扬出去,所有降部必定相继举兵反叛,我方前景堪危……”
担忧的目光始终不离泥塑般呆立的驸马爷,叹口气,副帅压低声音,“无论如何,我部只能咬牙进军。唯有一举平叛,方能彻底威慑所有降众,以战才可止战,可……”瞅瞅凝神静听的儒者,稍稍拔高嗓音,“可眼下兵力不到一万,而且孤军深入,没有后援,没有主帅,也没有退路,我们该如何是好?”
冲纹丝不动的小将努努嘴,儒者极力劝谏,“如果大人实在没把握,可以让驸马爷担任临时主帅,一来,义子代替义父指挥,旁人也无话可说。二则,驸马爷也曾指挥过大军作战,浑八升一役,以区区三万兵力几乎全歼西辽十余万主力。正因如此,后续进军才势如破竹,一路直抵喀什噶尔城下。屈出律小儿连抵抗都不敢,直接弃城而逃,为我大军踏平西辽全境节省多少时间,免去多少战损……”
亲身经历,也无需旁人提醒,副帅再无疑虑,“行,听大人的,我军不宜停留,如何安排主帅身后之事还请大人多多斟酌……”担心的眼神投向哭干眼泪的小将,“驸马爷……好像深受刺激……这可咋办为好?”
“无妨,小民自会劝解……”贴耳私语,儒者一一交代,“眼下秘不发丧,封锁一切消息,火化主帅遗骸。连夜进军康里部,擒杀叛众,以杀鸡骇猴,确保我方绝对安全。”
暗暗点头,副帅悄然起身,冲还在傻傻呆望的众将轻轻抬手,“都起来吧,主帅狠心离我们而去,大家节哀顺变。各自回营,检查兵备,我们要连夜发兵击溃叛众。都记住了,周文龙将军目前为我大军统帅,一切惟其马首是瞻,谁敢不听命令,军法无情——”
带上两名亲兵,儒者悄步靠近,摆摆手,示意两人先托住主帅头脚,以防恍恍惚惚的小将突然撒手。伸手探摸,确认遗体已开始僵硬,不敢大声,在耳旁轻声提示,“驸马爷……驸马爷……您醒醒……快醒醒……贵义父……已……已驾鹤仙去……请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