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三个时辰。
本该是酣然入睡万籁俱静的时刻,但这会儿的北苑玄妙派住处,却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半个时辰前,夏侯山庄里所有宾客都收到了山庄下人送来的庄主口头邀请,言曰聂双姑娘之死已查明,请来北苑集合。之后甭管是已经睡熟的,准备入睡的,抑或彻夜难眠的,也甭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放下自己的事情,“欣然”赴约。
“大半夜的叫我们过来,是不是凶手查出来了?”
“谁知道呢,反正没好事。”
“所以说啊,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管好你的舌头。”
“啧。”
人聚得差不多了,招集者却迟迟不发话,众豪杰们只能你一言我一语,打发着漫漫长夜。
围观者穷极无聊,相关者却搭上了话——
“凶手究竟是谁?”房书路小声问身边的青风。
青风一脸蒙圈:“我哪知道。”
房书路露出“你就别瞒我啦”的微妙表情:“你下午的时候不是去找过他,怎么,没被透露一二?”
这下轮到青风表情微妙了:“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他?”
房书路语塞。
青风转念便明白了,哑然失笑:“你也一直关注着呢,对吧。”
房书路叹口气:“此事发生在夏侯山庄,那便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唉,希望他安然脱身。”
“我看他那模样挺有底气的,”青风宽慰房书路,也宽慰着自己,“咱们就把心放肚里吧。”
二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但仍被不远处的裴宵衣捕捉了去。事实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男人,已经将所能捕捉到的交谈都尽收耳底。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这样就能听到有用的线索,帮那人破案吗?别天真了。凶手要真这么笨,也不会好好藏到现在。不,重点是他为何要帮那人破案?是怕那人破不了案被牵连,进而影响自己的解毒吗?可解毒的是丁若水,死一个春谨然又何妨?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忽然传来轻柔询问。
裴宵衣愣了下:“嗯?”
“眉头都打结了,这可不像你。”靳梨云盈盈浅笑。
裴宵衣收敛心神,恢复平日的淡漠:“大半夜的不让人好好睡觉,非在这里傻站着,不皱眉难道要眉开眼笑么。”
靳梨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我还真想看看你眉开眼笑的样子。”
裴宵衣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灿烂笑容。
靳梨云撇撇嘴,说了声“没趣”,便不再理他。
裴宵衣瞬间收起笑容,仿佛之前的春暖花开只是错觉。
站在他们对面远处的裘洋打了个哈欠,一脸的不高兴:“师兄,您这位朋友还真是会挑时候。”
白浪没心思搭理。半夜被突然叫醒,他直觉是案子有眉目了,还一度替友人高兴,可等到了这正厅真看见了友人,心里却敲起了鼓。因为眼前所见,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时刻都胸有成竹的春谨然。
春谨然站在正厅中央,握拳的掌心已经微微出汗。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光明正大或者偷偷摸摸地打量他,但他的紧张却并非来自于此。从始至终,他只担心一件事——凶手能否认罪伏法。他害怕失败,不是因为失败会让自己丧命,而是失败会让死者永远蒙冤。
“春少侠,老夫已经依你所言将山庄宾客皆邀于此,”夏侯正南的声音不大,前面春少侠三个字几乎淹没在了窃窃私语的嘈杂里,可神奇的是当他说到皆邀于此,大厅内已经鸦雀无声,静得就像空无一人,于是那再往后的同样音量的几个字,便在这出奇安静的衬托下,显得极具分量,“你可以开始了。”
随着夏侯正南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已经安静的人们,连表情都不再轻举妄动。寂静像河水一样漫了上来,无声,压抑。
打破这窒息的是春谨然。
只见他抱拳施礼:“多谢庄主。”然后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些话,我想说在前头。”
众人都感觉到了一阵莫名舒缓的轻松。春谨然那温和的声音就像一阵风,吹活了死水,吹出了涟漪。
夏侯正南不动声色:“请讲。”
春谨然道:“承蒙庄主信任,将此事交与在下和定尘师父调查,定尘师父也确实尽心尽力,无论是现场勘验,还是寻人问话,皆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但师父毕竟是佛门中人,于这纷乱俗世,难免力不从心,故而在做完全部能做的之后,这推断人心的事,便全权交给在下了。也就是说,在下之后所言,所行,推断也好,举证也罢,皆是在下一人所为,与定尘师父无关。”
“老夫有点迷糊了,”夏侯正南似笑非笑,“春少侠这番话,是想要争功,还是揽过?”
“随庄主心意,怎么想都行。”
“好,即刻起,定尘师父与此事无关了。春少侠,能开始否?”
“多谢庄主。”春谨然再次抱拳道谢,之后转过身来,环顾四周,待将现场之人看了个遍,才缓缓开口,“我知道诸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所以闲话少叙,咱们直接开始。昨日清晨,聂双姑娘被山庄婢女发现死在房内,看似自缢身亡,可郭判郭大侠将人放下后,发现聂双姑娘脖子上有两道索痕,所以判定,这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后我与定尘师父再次勘验,确系如此。聂双姑娘颈间两道索痕,一道交于颈后,这是被他人由身后勒扼所致,一道并未在颈后相交,则是凶徒将聂双姑娘伪造成自杀时造成的。郭大侠唯一没有判断对的,是聂双姑娘在第一次被勒扼时,并未死亡,而只是陷入昏迷,真正造成她死亡的,是第二次上吊。凶手是铁了心要置聂双姑娘于死地啊。可有一点解释不通,那就是屋内满目狼藉,仿佛聂双姑娘曾经与凶手发生过激烈打斗。可是经过询问,苦一师太也好,林巧星师妹也罢,住得最近的这两位都没有听见过打斗的声响。已经桌翻椅倒了,却还没有声响,这未免也太离奇。那么,只可能有一种解释,根本没发生过什么激烈打斗,现场的狼藉只是凶手布置的障眼法。他在杀害聂双姑娘之后,以极轻的动作将这些东西或放倒,或挪位,造成曾经发生过打斗的假象。但是问题又来了,凶手既然想伪装成自杀现场,又弄成有打斗的样子,不是自相矛盾吗?不。这恰恰是凶手高明的地方。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指望‘伪装自杀’能够成功,他知道明眼人一看那两道索痕,他杀就昭然若揭了,所以他真正想隐瞒的,不是‘他杀’,而是‘身份’。”
“春少侠,能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夏侯正南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凶手是谁他不关心,能给玄妙派一个交代便好,然而听着听着,竟也入了神。
“好的。”春谨然点头,进一步解释道,“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发生打斗?有敌意,有防备,有对峙,比如你坐在房间里,突然一个仇人或者素不相识的人破门而入,你自然立即进入战斗状态。那么怎样的情形下不会发生打斗?无敌意,无防备,以至行凶者可以出其不意,比如说着说着话的朋友……”春谨然抬起胳膊双手攥拳向两边缓缓拉扯,“忽然从背后勒住你脖子。”
听得认真的众豪杰们莫名觉得脖颈一凉。
“你的意思是行凶者是双儿的朋友?”苦一师太不太相信地摇头,“双儿长居玄妙庵,与江湖上的人素无结交,更别说结仇。而且既是朋友,为何又要下此毒手?”
“师太,您潜心教徒,却不了解弟子的心。”春谨然轻轻叹息,“二次勘察现场时,发现两枚聂双姑娘亲笔所写的纸笺,一枚是诗,一枚是词。诗是感戴师恩的,词却暧昧了,怎么看,都像是儿女情长。”
“信口雌黄!”苦一师太横眉立目,“你莫要毁双儿清誉,坏玄妙名声!”
“师太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春谨然低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看向众人,“事情,要追溯到半年或者更久之前。聂双姑娘在一次外出办事中,邂逅一位江湖男儿,二人情投意合,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回到玄妙派之后,动了真情的聂双姑娘陷入两难,她想同自己的情郎一生一世,可深知苦一师太不会答应,因为玄妙派的弟子即便没有剃度,也已是带发修行,若有弟子与男人私定终身,逐出师门事小,要命的是事情传出去会让整个玄妙派蒙羞。不过没多久,聂双姑娘就不烦恼了,因为她的情郎已经变了心,她以为的一生一世,在对方那里却只是露水姻缘。原本事情到了这里,无疾而终也就好了。却不知是孽缘太深,还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在这夏侯山庄里,聂双姑娘与对方重逢。原本已经死心的姑娘约了那人在夜里会面,想再试最后一次,挽回对方的心。而会面的时间,便是昨夜丑时。可惜,会面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聂双姑娘苦苦哀求,换来的却只是冷漠绝情,于是姑娘急了,扬言要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此时这位将湖男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做出一副为难模样,连哄带骗,于寅时随聂双回到住处。回房后,聂双姑娘再忍不住,嘤嘤哭泣,但心里定是仍存了一丝希望,盼浪子回头。她哪里知道,浪子没有回头,而是起了杀心!后面的事情,便如我之前讲的那样,男人杀害聂双姑娘后,又做了一番伪装,自以为□□无缝,这才逃之夭夭。”
“精彩,实在精彩!”夏侯正南赞叹,可那语气很难讲是真心叹服还是玩味调侃,“一桩混沌无头案,倒让你查来查去查成了一盆清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时也在场呢。”
“夏侯庄主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