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痛翻开了刘洪起的眼皮,眼中是一块匾:临颍县正堂。是在仰视,是躺在地上,还有一双手正搭在自已身上。
“俺还以为捧的是具尸身,这跤跌得好”,郑乐密冲他嘿嘿笑着。刘洪起正欲开言,却干得咳了两声,失血太多,脱水。郑乐密吃力地爬起,弯腰,正欲再捧刘洪起,刘洪起道:“俺起得来”。说罢手撑在地上,正欲起身,却痛得叫了一声。郑乐密又欲上前,手却被刘洪起打开,刘洪起翻身,吃力地爬向了台阶。郑乐密一阵头昏,坐在了地上,嘴里道:“要不是恁肋巴骨上那两支箭头,俺背着你,就不会跌跤”。
临颍县衙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一个老头,歪着头,半张着瘪瘪嘴,光见舌头不见牙,专注地看着大堂前的人来人往。进去的都是两个抬一个,由于没有担架,都是一人抱着伤兵的腋下,一人抱着伤兵的腿。在照壁后的大堂屋檐下,一个丫环端着盆出来,正见着台阶下的两个血人,一个正往台阶上爬,一个正坐在地上恍惚,丫环道:“恁们就不能扶扶这两个?”。有人回道:“出城一百七,回城一十七,连张大人都去抬人了”。又有人道:“杨守备叫射成刺猬,临颍又出个杨再兴”。丫环闻言,抽泣起来。有人讥讽道:“小大姐莫哭,走了杨宗保,还有穆桂英哩,往后咱临颍还靠恁们这些老婆守城哩”。有人骂道:“李二,挨打的狗来咬鸡,你逞啥能。说你是文科,未曾把书念,说你是武科,不识弓和箭,说你是军功,与贼未见面”。这些话,刘洪起都没听着,他只是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丫环端着的盆。“水——”,他呻吟道。丫环道:“这水泼在当院都脏了地,俺给恁打清水”。
刘洪起却爬了过去,一把抓住丫环的小腿,那丫环又惊又怕,只得将水盆放在地上,刘洪起伸头探进盆中牛饮起来。郑乐密见之,也爬了过去,待刘洪起喝完,也探头进去,不多时,一盆血水见了底。
“大人!”,丫环叫道,只见张任背着两张弓,抱着几把刀,引着几个衙役来到大堂前,那几个衙役抬了几只柳条筐,待走近了,丫环一声惨叫,筐里装满了人头,张任回头喝道:“送到城上挂起来,抬进来做甚!”。
刘洪起由台阶冲下,跪在张任面前,“西平盐商刘洪起,谢大人救命之恩!”。张任将刘洪起扶起,不意沾了两手血,“壮士!”,他赞道:“此番斩首二百余纪,河西还有许多被射翻的贼寇,却割不着了,待俄为你叙功”。刘洪起看着络绎不绝的抬人队伍,诧异道,县上折损恁大?张任长叹一声,道:“派出百余人出城恶战,若非俄又领着二百人接应,被割首纪的便是临颍乡兵,已是倾城出战”。刘洪起道,城中可还守御得住?
张任道:“也还有青壮,好在捡拾了许多弓矢”,刘洪起闻言,再次欲跪,张任扶住刘洪起,道:“莫谢我,杀贼御寇,不分军民,唉,我任知县方才数月,便遇着这场大战,伤得虽多些,许多未伤及性命,只是城外的百姓叫糟害得不轻”,张任手中的刘洪起越来越沉重,双目已是合上。“来人”,张任喝道。
暮色中,一匹马缓缓来到临颍东门的火把下,走近后,城上守军才看清,马上俯着一人,头都快着了地,背上插着几支箭,“黄二!”,城上一个壮丁叫道。随即,他心中一阵悲凉,忆起小时,冬日里,自已与一帮发小背靠着城墙挤来挤去,被挤出就算输了,这个游戏叫扛胛子,其中便有黄四,他长叹了一声,心中隐隐埋怨起知县大人,咱临颍逞什么能,折了这些人。
夜,“俺那一去不回的儿呀,恁闪俺闪得好苦呀”,“我守寡得好难杀人呀,势望着你成人,就这么埋了我那苦命的儿,俺可不依呐,咋也得给俺停三天呐”,悲呼声不绝如缕。屋内,秋蛾子时而撞在灯笼皮上,嘶嘶声中,有人在撕夏布帐子,撕成布条用作绷带。炕上躺着六七个血渍脏污的人,其中一个,先前甚是可怕,他每次呼吸,气泡便鼓起在胸前的绷带上,却是被射穿了肺,只是此时,那具冰冷的肉身已被抬出屋子。系着皮围裙,握着剜刀,留着三羊胡的外科先生对一个伤患道,怕是不能久了,旁边另一个老先生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
尿意与剧痛在三更时分,将刘洪起唤醒。他呻吟着,干渴着,剧痛着,憋尿着,在这样状态下,他还是不愿出声麻烦旁人,他试图翻身找床底下的尿盆,却是一阵痛楚,便丧失了知觉。在被另一阵巨痛唤醒时,已是白天,刘洪起发现自已胸口的两支箭头不见了,胸口被扎上了灰布绷带,两重滕甲也被脱去。刘洪起呆呆着看着房梁,他越看,就越觉得那大梁是架在了自已肩上。在痛楚与疲倦之中,终于,他看累了,再次去了梦乡。
两天后,临颍城墙,每个城垛下都挂了一颗人头,天气虽然渐凉,但仍招来了许多苍蝇,开始在死人眼里下蛆。城墙上渐渐有了些异味。此时,在临颍县城以北六十里,村内,锅屋。村妇一手往锅腔里续柴禾,一手拉风箱。墙上挂着一把涮锅的高梁刷子,一只箩匾,一串大蒜,如果这是电影布景,墙上再挂一串辣椒,那么就穿帮了,因为此时辣椒还未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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